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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来自中土神洲的渡船,在夜幕中靠岸倒悬山,只是并不卸货,走下百余位练气士,呼吸绵长,都是修道有成之人,人人恪守规矩。
春幡斋那边,纳兰彩焕与邵云岩亲自迎接,一路送到大门口,这些修道之人,皆是阴阳家和墨家机关师,不过却不会登城厮杀。
他们分成数拨人,各自去往海市蜃楼、避暑行宫和躲寒行宫,还有几处剑仙私宅,其中就有那座种榆仙馆,地基是那剑仙炼化的明月飞仙诗文牌,相邻处住着几位女子装束剑修的宅邸,也在某位临时担任“督造官”的隐官一脉剑修授意下,得以离开师父设置的禁地,三位金丹剑修,刚要御剑去往城头,这么多年被师父画地为牢,拘在宅邸当中,除了练剑还是练剑,以至于顾不得身上的女子衣裙装束,都忘了讨要一身衣坊法袍,就要去城头那边,砍死几头妖族是几头,不料被那个腰系一方抄手砚、背竹箱的小姑娘拦阻,说他们三人只能去往海市蜃楼,不然就乖乖退回宅邸,继续练剑。
五位阴阳家修士、墨家机关师,在得了一份避暑行宫赠送的堪舆图、以及一份详细注解之后,开始一一破解这座私宅禁制,开门顺利,很快剑仙私宅就浮现出一把光流素月铭镜,悬在宅邸上空,古镜内有四头瑞兽围绕镜钮飞奔,阵法开启之后,私宅四周景象,被映照得莹然生辉,纤毫毕现。
这拨负责搬动种榆仙馆和此处宅邸的外乡修士,忙里偷闲,看着那个小姑娘与三位金丹剑修对峙,她说话极快,竹筒倒豆子似的,外乡修士虽然在赶赴倒悬山途中,临时学了些剑气长城的方言,依旧只能听个大概,反正她一个人的气势,竟是完全压倒了三位地仙。
三位金丹剑修怎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在小姑娘那边都不管用,一位实在急眼了的金丹喊道:“郭竹酒!别以为隐官大人是你师父,就跟我们老三老四的啊,咱仨师兄弟,好歹都是金丹,都是你修行路上的前辈……”
其实小姑娘经常来这边翻墙逛荡,所以双方很熟。
郭竹酒双臂环胸,铁面无私,“反正你们只要敢去城头,我的隐官一脉飞剑就会更快赶到,然后你们就会被某位剑仙丢回此地,连地盘更大的海市蜃楼都去不得了。”
一位性情相对稳重的金丹剑修,苦笑道:“真没得商量了?”
郭竹酒点头,却说道:“可以!”
三位金丹剑修,连同看戏的外乡练气士,都很措手不及。
郭竹酒说道:“只要你们不去城头,就可以截杀所有越过城头的流窜妖族,但是不许你们战死,死了一个,其余两人就会被某位剑仙亲自禁足百年。”
郭竹酒指了指海市蜃楼那边,“刑官和我们隐官一脉的扛把子米剑仙,有他们在,轮不到你们这些小小金丹。”
三位剑修相视而笑,总好过在那海市蜃楼作壁上观。
郭竹酒突然说道:“别死啊。”
三道剑光一闪而逝。
那些境界不低的外乡练气士,心情沉重且疑惑。
怎的剑气长城剑修,都这么不把性命和大道当回事吗?势不得已,虽死无悔,浩然天下也不罕见,可哪有这么可以不死、却上杆子找死的修道之人。
郭竹酒转过头,望向那三道剑光瞬间远去,久久不肯收回视线。
生怕他们一个冲动,就直接去了城头。还想着他们若是去了城头,自己也跟去算了。
郭竹酒始终望向城头那边,悄悄寻觅自己父母的身影,只是未能找到。
恩师,父母,子女,眷侣,祖师,晚辈,好友。
剑气长城哪个剑修,没有杀妖的十足理由。也有许多剑仙之下的剑修,愿意杀妖,却不愿死,老大剑仙和避暑行宫,如今都不强求,登城驻守即可,见机不妙就自行撤离城头,若是觉得安稳了些,再重返城头。如今剑气长城,儒家君子贤人都已经卸去督战官一职,避暑行宫的隐官一脉也极少飞剑传信城头。
郭竹酒转过头,笑道:“前辈们辛苦了。”
来到此地,剑气过重,压胜极多,原先还有些怨言怨气的外乡练气士,此刻面对一个背竹箱小姑娘的诚挚道谢,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毕竟他们来此,是可以挣些辛苦钱的。这还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在学宫、书院那边,他们此举,会被记录在册,功德一桩还不小。
躲寒行宫那边,来了拨外乡人。
已经没了教拳之人,十来个孩子如今全凭自觉练拳,按照姜匀的说法,走桩立桩之外,再来一场捉对演武,相互往死里打就是了。
当练气士路过演武场的时候,所有孩子都停下练拳,多是眼神漠然,望向那些浩然天下的修道神仙。
担任此处临时督造官的剑修顾见龙,也没跟这帮孩子们解释什么,懒,不乐意,何况他真要说几句公道话,说不定年龄悬殊的两拨人,都能直接打起来。顾见龙一直认为浩然天下,即便有隐官大人,有林君璧玄参这些朋友,还有那些外乡剑修,但是浩然天下,还是浩然天下。
剑坊那边。
罗真意坐在一处台阶上,闭目凝神,温养飞剑。
有一位年轻的外乡金丹修士,跟随师门长辈劳碌之余,壮起胆子去与那位姑娘言语,只是不等他开口,女子便说了声辛苦,然后再加一个滚字。
两种说法,分别对事和对人。
衣坊处,王忻水举目眺望城头那边,一位外乡老修士笑问道:“小兄弟,可问岁数、境界吗?老朽实在好奇。”
王忻水以礼相待,转头微笑道:“在剑气长城,不值一提。”
见那老人不相信,王忻水补充道:“不是什么自谦之词。”
老人笑道:“能与小兄弟和气言语一番,已经是这趟远游的意外之喜了。”
韦文龙已经从海市蜃楼返回春幡斋,说了些王座大妖的凌厉手段,比如那个叫黄鸾的,仿佛失心疯了,将十之五六的亭台阁楼,都一股脑砸向了城头,那些被黄鸾精心炼化的小天地,还隐匿有极多的地仙妖族,其中有那嚷嚷着“先过城头者,某某某”的妖族剑修,在一座道观破碎之后,凭借剑光飞掠,给它硬挨了剑仙一剑后,侥幸越过城头,流窜到了城池大阵之上,结果被米裕一剑当头斩下,连金丹、元婴一并劈成两截,轻轻挥袖,云消雾散,好一个剑仙风流。
纳兰彩焕瞅着韦文龙的仰慕神色,没好气道:“米裕再绣花枕头,仍是玉璞境。对付个重伤元婴,绰绰有余。”
邵云岩笑问道:“那个某某某是谁?”
自己这位剑仙,与米裕同境,其实真实战力还稍逊一筹,邵云岩的面子在倒悬山不算小,可怜米裕在剑气长城,就只能这么被纳兰彩焕一个元婴剑修随便调侃了。
韦文龙摇头道:“蛮荒天下的雅言官话,我听不懂,事后米剑仙没报对方名字,只说了‘先过城头者’五字。”
邵云岩感慨道:“水精宫云签祖师,应该快要登门拜访了。”
纳兰彩焕讥讽道:“隐官大人也是好眼光好手段,还真就只有云签这种练气士,不把自己的玉璞境当上五境。换成是其它宗门的上五境老祖师,何至于如此束手束脚,”
邵云岩是个几无锋芒显露在外的温和男子,今天难得与纳兰彩焕针锋相对,说道:“云签道心,比我都高。”
言下之意,我邵云岩是剑仙,你纳兰彩焕只是元婴,自然比你更高。
纳兰彩焕一挑眉头,“境界高道心高,又如何,与我分生死,她云签能不死?!”
邵云岩笑着还以颜色,缓缓道:“又又如何,不耽误人家道心比你高嘛。”
韦文龙在心中为自己师父喝了一声彩,这个“又又如何”,真是绝妙。
纳兰彩焕讥笑道:“邵剑仙与隐官大人相处时日不多,说话的本事,倒是学了七八分精髓。”
邵云岩笑呵呵道:“不敢当。”
只是言语闲谈之外,当韦文龙面对桌上账本,不知不觉变得怔怔无言。
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水精宫,作为唯一尚未被剑气长城染指的存在,好像还在争吵不休,没个定论。
先是雨龙宗宗主亲临水精宫,依旧没能说服师妹云签放弃北迁的想法,至于云签自然更无法说动师姐,等到云签将北迁一事小范围公开,山头林立的水精宫内部,矛盾重重,而且显然大多人都收到了祖师堂密信,让云签祖师碰了一颗软钉子,作为玉璞境神仙的云签,回了趟雨龙宗自家山头,不料嫡传子弟和诸多再传弟子当中,也有不少异议,不太愿意跟随云签一同北迁,尤其是那位与傅恪结为道侣的嫡传弟子,心意已决,说她不会离开雨龙宗,只能有负师恩。这令云签愈发心神憔悴。
云签只得隐藏踪迹,悄然拜访春幡斋,在议事堂落座,见着了剑仙邵云岩,以及剑气长城元婴剑修纳兰彩焕。
云签确实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来时忧心忡忡,等到落座了,又不知如何开口。
邵云岩不愿这位雨龙宗祖师太过难堪,主动说道:“雨龙宗祖师堂,是不是觉得即便剑气长城守不住,到时候再谈撤退搬迁一事,也不会太过仓促?因为雨龙宗祖庭所在,离着倒悬山还有一大段距离。真要形势险峻了,大不了学那江湖人,收拾些紧要物件和包裹细软,总归是能走的。何况归拢归拢方寸物、咫尺物,外加你们宗主的袖里乾坤,真有万一,也足够保住宗门元气。”
云签默然,轻轻点头。
邵云岩继续道:“可如果现在搬迁,动了山根水运,拆除山水大阵,再想要复原就难了。总之,困难多,不划算,不宜迁,静观其变,是雨龙宗祖师堂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
纳兰彩焕突然说道:“邵剑仙小觑了雨龙宗的生意经,如今都开始暗中大肆收购倒悬山店面商铺了。好嘛,如此一来,许多原本想要舍弃祖业的店铺,都不愿出手了。雨龙宗真是功德一桩!”
邵云岩看了眼纳兰彩焕,纳兰彩焕微微后仰,背靠椅子,示意邵剑仙,她接下来当个哑巴便是。
其实这算什么难听言语,真正戳心窝的话,她都没说,例如雨龙宗之中,肯定有位高权重者,还不止一两位,会想着在天翻地覆、山河变幻之际,做笔更大的买卖,别说是一座你云签没脸皮强取豪夺的芦花岛,在那桐叶洲割裂出一大块地盘作为下宗地址,都是有机会的。
邵云岩说道:“目前看来,雨龙宗祖庭显然是不会北迁了,之所以跟随云签道友的宗门修士没几个,其实怨不得他们目光短浅,反而是算盘打得精明了,才会如此。第一,跟随道友北迁修士,人人身负分裂雨龙宗的嫌疑,一旦祖师堂震怒,你师姐直接颁下一道法旨,就要从宗字头谱牒仙师,沦为一伙山泽野修。这是近在咫尺的实在忧患。”
“其次,就算涉险北迁,那么北迁去往何处?上哪里去找雨龙宗祖庭这般灵气充沛的仙家岛屿?难不成与人租借地盘,雨龙宗修士何时需要寄人篱下了?若是随便寻一处灵气稀薄的修道之地,以后百年千年,要耽搁多少北迁修士的大道前程?”
“再退一步,就算寻见了一处勉强适宜修行的海外仙岛,打造府邸,构建山水大阵,修行所需天材地宝的开销,这么一大笔神仙钱,从哪里来?云签祖师是出了名的不善经营、家底浅薄,况且云签祖师清心寡欲,素来不喜交游,人脉平平,跟随这样一位空有境界而无生财之道的大修士,流落他乡,怎么看都不是个好决定。”
云签哑口无言,连点头都省了。
纳兰彩焕终于出声,“怎么办呢?”
邵云岩伸手揉了揉眉心,也亏得是云签,换成一般上五境修士,此刻就该愤懑离去了。
纳兰彩焕瞥了眼那优柔寡断的上五境女修,问道:“云签,你能够带走几人?”
云签说道:“六十二人,其中地仙三人。”
纳兰彩焕说道:“这么多?”
云签赧颜。
误以为纳兰彩焕又在冷嘲热讽。
纳兰彩焕冷不丁说道:“我可以将自己积攒下来的一笔神仙钱,悉数借给你。”
邵云岩大为讶异,纳兰彩焕借钱给云签,此事不在计划中。
云签疑惑道:“这是为何?”
纳兰彩焕说道:“世道一乱,山下钱不值钱,山上钱却更值钱。我只有一个要求。”
云签点头道:“请说。”
纳兰彩焕说道:“如果你云签有朝一日,脱离了雨龙宗,自立门户,我来当宗主,放心,到时候我肯定是位剑仙了。如果没有,你依旧死守着雨龙宗谱牒修士的身份不放,一百年后,你到时候就按照山上规矩还钱。”
云签略微思量,点头道:“如此说定!”
总算有了点上五境修士该有的魄力。
邵云岩知道云签这种修士,是天生坐二把交椅的人,当不了宗主。
纳兰彩焕转头笑道:“邵剑仙,若有机会,来当个首席供奉如何?”
邵云岩毫不犹豫道:“可以。”
与纳兰彩焕,在春幡斋结下的这份香火情,不同寻常。邵云岩本就是一位交友广泛的剑仙,纳兰彩焕虽然做生意过于精明,失之厚道,但是将来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还真就需要她这种人来主持大局。
云签心中大定。
邵云岩在倒悬山的口碑,极好。不可以简单视为一位玉璞境剑仙。
更何况生死关头,更见品性,春幡斋愿意如此亲近剑气长城,邵剑仙本性如何,一览无余。相较于生财有道的纳兰彩焕,云签其实内心更信任邵云岩。
纳兰彩焕说道:“我买卖做完了,云岩兄你继续说正事。”
邵云岩无所谓纳兰彩焕的称呼更换,与云签说道:“隐官大人最后一次来到春幡斋,说如果云签道友北迁受阻,还有一个折中法子,云签道友可以再走一趟雨龙宗祖师堂,就说愿意亲自带领一拨宗门子弟,出门游历一趟,大概需要五年时间,再与师姐讨要一笔神仙钱,作为带队历练所需,当然数目不用太大,除了探访蛟龙沟,还有诸多仙家秘境,比如就会拜访芦花岛,游历一趟造化窟,寻觅其中上古仙缘,地仙之下的练气士,有意者都可以跟随。此外,还会游览歇龙石等地。”
邵云岩说到这里,笑道:“隐官大人本以为云签道友只能带走三十人,不曾想翻了一番,反而有点小麻烦。若是六十二人一起离开雨龙宗和水精宫,云签道友的师姐,以及整个雨龙宗祖师堂,想必脸上都会挂不住。”
云签又陷入两难境地。
纳兰彩焕实在见不得这女修的不谙世情,有些修士,真的就只适合潜心问道,她忍不住开口说道:“这有何难,你在祖师堂那边好好反省自责一番,就说放弃了北迁的荒谬念头,愿意将功补过,为宗门弟子们尽一尽祖师本分。然后让早先就愿意追随你北迁的修士,找些漂亮些的由头,乘坐婆娑洲、宝瓶洲的那些跨洲渡船,例如对外可以说去游历会友。切记,一定要他们分批次离开。而且这些人必须先行,隔三岔五走几个,不显山不露水,不然就你那师姐的脾气,等你带队远游之后,直接将他们偷偷关押软禁起来,这种事情,她做得出来。”
云签轻轻点头。
将那桩百年之约的买卖说定之后,纳兰彩焕再看云签这副柔柔弱弱的懵懂模样,突然就见之可爱了。这样与世无争的大修士,才不容易给宗主惹麻烦。浩然天下的仙家山头,毁在自己人手上的,可不少,比如有修士境界升为山头第一人后,野心勃勃,权欲熏心,就会是一场门户之争。
邵云岩说道:“兴师动众,拆房搬府,北迁一事,其实治标不治本,先前我所说三事,隐官大人其实早有顾虑,只是当时我们双方,还不曾开诚布公,担心云签道友误会我们的用心,所以不宜明言,当时所求结果,无非是帮着云签道友,为雨龙宗留下些修道种子。只是隐官大人也坦言,迁徙一事,没什么上策可言,只能争取不行下策。接下来我所说之事,有请云签道友好好考虑,所谓游历,当然是假,放弃北迁,反而是真,如此一来,才能够让雨龙宗安心放行。”
邵云岩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云签神情专注,“恳请邵剑仙为我解惑。”
邵云岩笑道:“你们一路游历过芦花岛造化窟后,会一直东去,最终从桐叶洲登岸。先前隐官在信上写有‘柴在青山’一语,既有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意思,也有柴在青山不在水的深意。然后云签道友你和师门弟子,会有三个选择,第一,去找太平山老天君,就说你与‘陈平安’是朋友。”
“然后一路北上,跨洲在老龙城登岸,先去找宝瓶洲南岳山君范峻茂,大骊宋氏如今正在开凿一条大渎,雨龙宗修士精通水法,既能砥砺道行,又可以积攒一笔香火情。做成了此事,此后继续北游宝瓶洲,从牛角山渡口乘坐披麻宗渡船,去往骸骨滩,继而乘坐春露圃渡船,此行目的地,是北俱芦洲中部的那座龙宫小洞天,为水龙宗、浮萍剑湖和云霄宫杨氏三方共有,其中大渎水正李源、南薰水殿娘娘沈霖,皆是隐官大人的好友,你们可以在其中一座凫水岛落脚修行,哪怕借住百年,也无不可。至于这三处,云签道友你最终愿意在何处落脚,是依附太平山,还是在宝瓶洲大渎之畔建立府邸,或是留在水运浓郁的龙宫洞天,皆看道缘了。”
邵云岩停顿片刻,沉声说道:“隐官大人曾说,这一路终究是在颠沛流离,肯定不会一帆风顺,难免需要处处看人脸色行事,还需云签前辈多多留心师门弟子的心境变化,多加开解。”
云签瞥了眼议事堂主位上的那把椅子,问道:“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恳请邵剑仙和纳兰道友,那位隐官大人,为何愿意如此行事?”
邵云岩会心笑道:“实不相瞒,我也奇怪,隐官大人对雨龙宗的观感……很一般。”
纳兰彩焕却直言不讳道:“我敢断言,那家伙既是帮人,更在帮己。一个没有仇家死敌的年轻人,是绝不能有今天如此成就,这般道心的!”
邵云岩玩笑道:“幸好文龙不是个喜欢告状的,米裕又是个被你欺负惯了的,不然就隐官大人那小心眼,呵呵。”
纳兰彩焕突然死死盯住云签。
云签一头雾水。
纳兰彩焕蓦然而笑,“你们雨龙宗多女修。”
云签不知为何她有此说法。
纳兰彩焕自顾自笑道:“还好还好,咱们隐官大人别的不说,对待女子,从来敬而远之,越是貌美,越是忌讳。”
邵云岩不愿纳兰彩焕继续信口开河,起身抱拳道:“预祝云签道友,远游顺利。”
云签站起身,还礼道:“邵剑仙谋划之恩,纳兰道友借钱之恩,云签铭记在心。”
云签离去之后。
纳兰彩焕和邵云岩一起走向账房,她问道:“陈平安在家乡那边的情况,你清不清楚?”
邵云岩摇摇头。
他在思虑一事,按照年轻隐官的预测,云签和雨龙宗修士,最终选址桐叶洲的可能性,看似最小,实则最大。
道理很简单,桐叶洲一洲之地,多半要支离破碎,众多仙家势力,十不存一。只不过其余两洲,云签都会先走过一趟。
纳兰彩焕气笑道:“我与陈平安非友也非敌,你说了又不会死。别忘了,以后我们可能就是一座山头的人。”
邵云岩笑道:“与陈平安当不当朋友,各凭喜好,至于当敌人,我看就免了吧。”
邵云岩还真知道不少陈平安的事情。
因为邵云岩会跟随陆芝、酡颜夫人去往南婆娑洲,陈平安希望邵云岩到了南婆娑洲之后,见一次刘羡阳。而嫡传弟子韦文龙,又是板上钉钉的落魄山供奉,所以双方十分坦诚,陈平安最后一次出现在春幡斋,就多聊了些家乡内幕。
年轻隐官身在占据一洲的大骊王朝,问剑正阳山一事,牵一发动全身,一旦与大骊撕破脸皮,落魄山就会处处皆敌,躲无可躲,霁色峰祖师堂,搬无可搬。
可一旦将棋盘放大,宝瓶洲位于北俱芦洲和桐叶洲之间,北俱芦洲有骸骨滩披麻宗,太徽剑宗,浮萍剑湖,春露圃,等等,桐叶洲有姜尚真坐镇的玉圭宗,相逢投缘的太平山。
大骊宋氏既然浸染事功学问百余年,自然会好好计算这笔账,具体得失如何,到底值不值得为一座正阳山担任护身符。
刘羡阳的那种问剑法子,当然可取。
但是陈平安内心深处却希望,那头搬山猿老畜生,有朝一日,会被正阳山亲手围杀。
他到时候甚至只需要在正阳山祖师堂落座,被一群所谓剑修捏着鼻子,奉为座上宾,他饮茶喝酒皆随心意,然后亲眼看着那头搬山猿沦落个众叛亲离。
问剑在心。
当然与刘羡阳直接登山,问剑正阳山,摘下搬山猿的头颅丢入祖师堂,也是一件快意事。
我不亏,你随意。
到了账房门口,纳兰彩焕突然说道:“只看云签的退路安排,邵云岩,你怕不怕?”
邵云岩笑道:“怕?怕什么?”
纳兰彩焕摇头道:“没什么。”
————
城头之上,陆芝俯瞰着妖族攒簇如蚁窝的脚下战场,这位女子大剑仙,正在养伤,半张脸血肉模糊,战事胶着,顾不上。
何况陆芝也从不在意容貌一事。
先前出城太远,挨了大妖重光的一道本命术法,外加剑仙绶臣的一道飞剑。
但是当下,在这天底下最大的蚁窝当中,又有一线潮,向南方汹涌推进。
飞剑在前,数千剑修在后。
一线之上,飞剑与妖族率先对撞在一起。
无数妖族瞬间倒飞出去,迸溅出残肢断骸。
这是纳兰烧苇、岳青与米祜三位大剑仙领衔的出城剑阵,愿意出城厮杀者,只管放开手脚出剑。
在更远处,是阿良,陈熙和齐廷济三位在城头上刻字的剑仙,各自占据战场一处,互成犄角之势。
其中齐廷济倾力出手之后,每一次剑气震荡四散之后,方圆百余丈内便荡然一空,又被不计其数的妖族蜂拥而上。
除了负责扰乱城头的大妖黄鸾,仰止,白莹,金甲神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分别与阿良三人厮杀一场,偶尔还有其它王座大妖参与其中。
天高处,董三更与那头炼化了一半月魄的王座大妖,以一轮大月作为战场,厮杀已久。
仰头望去,巨大圆月之上,有一条清晰可见的纤细黑线。
如此远眺,尚且可见痕迹,若是置身大月之中,肯定需要御剑远游才能看尽剑痕两端。
那是董三更先前一剑使然。
老聋儿虽是妖族,但是杀妖起来,比许多剑仙更加直截了当,将庞大真身与巍峨法相以独门秘法叠加,专门撕裂那些庞然大物妖族的头颅、四肢,再当做飞剑随便砸向南方战场。
三教圣人,老道人身上那件道袍,绘有一幅古老的大岳真形图,远远不止五岳而已。
老道人手持一把本命物仙人多宝境,在云海之上,大如巨湖,镜光映照所及之处皆焦土。
儒家圣人从袖中取出一轴《黄流巨津图》,双指并拢,轻轻一抹,长卷铺开,从城头坠落,悬挂天地间,黄河之水天上来,将那些蚁附攻城的妖族撞回大地,淹没在洪水当中,瞬间白骨累累无数。
浑身浴血的佛门圣人,一身金色血液,凝聚成十条金龙。
这位僧人自断手指,作为一条条金龙脊柱,再以断指处的鲜血为龙点睛。
最后十指皆断的僧人,轻轻合掌,微微低头,佛唱一声。
战场之上,郦采孑然一身,仗剑孤军深入,四面八方,皆是妖族,皆是术法。
杀之不尽,如何是好。
再杀!
老娘今天要是死在此地,姜尚真你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到时候记得挤出点泪花,做做样子!
数千位剑修,离开城头后,以一线潮开阵,随着战场不断推进,原本那条笔直一线,逐渐稀疏、扭曲起来。
一位少年剑修,名叫陈李,跟随那条剑气一线潮,在战场上穿梭自如,并不恋战,将那些伤而不死的妖族一剑戳死,一剑不成,绝不纠缠。
少年陈李,佩剑晦暝,本命飞剑“寤寐”,那把佩剑是剑仙遗物,与飞剑寤寐一旦神通叠加,可以造就出一座小天地的雏形。虽然才是观海境,战场厮杀,却极其精明,攻于算计,对于战场形势的把控,趋利避害,近乎本能。还喜欢在战场上疯狂捡漏,不见钱财宝物之前,四处流窜,只要见了钱,就属于要钱不要命的那种,所以赢得了一个小隐官的绰号。
少年也曾在那座酒铺一块无事牌上,留下“百岁剑仙,唾手可得”的豪言壮语。
陈李一剑剁死头魁梧妖族,一边持剑奔跑,一边随手抹去脸上血迹,一个翻滚,躲过一位隐匿妖族剑修的飞剑,同时驾驭飞剑寤寐直直而去,对方亦是躲过飞剑,双方就此别过,皆无追杀意图。
一位剑气长城的金丹年迈剑修,身陷包围圈,差点被妖族以斧劈掉持剑胳膊,不曾想被一位神色木讷的青衫剑客出剑挡下,随手削掉那头妖族修士的头颅,金丹剑修道了声谢,即便挨了一斧,也不致死,可在战场上断去一臂,就只能暂时撤退了,不曾想那剑修撕掉面皮,微微一笑,金丹剑修愣了下,哈哈大笑,狗日的二掌柜,随后心口一阵绞痛,被那“年轻隐官”一剑戳中心脏,以剑气震碎老人的金丹,那人重新覆盖面皮,一闪而逝,远去别处战场。
一边调养生息一边盯着战场的风雪庙魏晋,立即起身,御剑而去。
此人必杀。
不然后患无穷。
与陈平安、绶臣是一个路数的,并且十分极致。能够自保,又杀力足够,两事兼备,所谓的城府和手段,才有意义。不然还不如干脆利落出剑,直来直往。
战场腹地,有身材魁梧的披甲之士,骑乘一匹骏马,手持一杆长槊,长槊之上洞穿了三位剑修的尸体。
这头大妖单手勒缰绳,战马原地打转,以面甲遮掩容貌的魁梧甲士,似乎在耐着性子等待剑仙。
一位年轻剑修被一头人首猿身的兵家妖族,以双拳锤穿胸膛,颓然坠落之后,犹然被一脚踩烂头颅,妖族刚一抬头,就被一道远远而来的剑光炸烂整颗头颅。
一位本命飞剑已经毁弃的少女剑修,踉跄撤退之时,被侧面横冲而至的妖族抓住胳膊,再一拳砸她脖颈之上,整条手臂被一扯而落,妖族放入嘴中大口咀嚼,这头妖物朝远处两位少女的同伴剑修,晃动下巴,示意两位剑修只管救人。倒在血泊中的少女满脸血污,视线模糊,竭力看了眼远处青梅竹马的少年们,她摸起附近一把残破兵刃,刺入自己心口。
那妖族皱了皱眉头,丢掉手中才嚼掉小半的胳膊,刚要对那两位少年剑修动手,就被突兀一拳当场打得身躯粉碎。
到死都没能看见那位女子武夫的面容,只知道是个不起眼的瘦弱老妪。
甲子帐门口,灰衣老者神色淡然,望向战场。
大髯汉子刘叉站在老者身边,问道:“就这么任由剑气长城拖延下去?既然对方没有选择退到浩然天下,陈清都分明是要舍了剑气长城不要,也要留下一大拨剑道种子。”
灰衣老者笑道:“退去浩然天下?我倒是很乐意,只要留给我这整座剑气长城,随便这些剑修去哪里,只要他们撤出此地,去往倒悬山,就浩然天下那些练气士的德性,在南婆娑、扶摇、桐叶三洲之地,说不定根本不用我们出手,他们双方就先打起来了。可惜陈清都不傻。不然今天剑气长城剑修一退,明天南婆娑洲一退,后天桐叶洲、扶摇洲跟着再退,干脆八洲修士,都退到中土神洲去好了,我不拦着。”
刘叉说道:“根据越过城头的死士传信,剑气长城动用了一大拨阴阳家和墨家机关师,打算举城飞升。”
灰衣老者点头道:“如此一来,有点小麻烦,单凭剑气长城的阵法底蕴,就算有那海市蜃楼,作为开天之剑尖,加上那些个剑仙宅邸,帮着开路,还是拖不起整座城池。”
老者笑道:“陈清都这等行径,算不算狗急跳墙?”
刘叉不言语。
倒悬山,鹳雀客栈的年轻掌柜,坐在门口晒着日头,年复一年,也没个新意,不过总好过风吹雨打的光景。
旧门那边,小道童依旧在翻书,捧剑汉子蹲在一旁,在埋怨翻书太快。
大天君出关之时,领了一道师尊法旨。
敬剑阁早已关门,麋鹿崖那边还开着的铺子,也都冷冷清清,灵芝斋已经几乎人去楼空,捉放亭再无熙熙攘攘的人流。
雨龙宗的大多数修士,依旧觉得天塌不下来。
芦花岛的孩子们,还在纠缠着老人问些陆地上的奇人怪事。
第五座天下,一个老秀才在催促那位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出剑爽利些,再霸道些,更剑仙风采些。
青冥天下白玉京最高处,一位远游归来的年轻道士,在栏杆上缓缓散步,怀里捧着一堆卷轴,皆是从各处搜刮而来的神仙画卷,一旦摊开,会有那游园春梦,置身其中,姹紫嫣红,有女子纨扇半掩面容。有那消暑图,一头小黄猫蜷缩石上纳凉,有那留白极多的独钓寒江雪,一粒小孤舟,可以去与那蓑笠翁一同垂钓。还有那画卷之上,青衫文士,在太平山观伐木者。
宝瓶洲,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涟漪微动,凭空出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
披云山之巅的大山君魏檗,睁眼又闭眼,假装不知。
小镇药铺后院的杨老头,在吞云吐雾。
剑气长城,牢狱之中,收起笼中雀的本命神通,陈平安拎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妖族剑修头颅,被一剑洞穿的心口处,出现了一道金色漩涡,却无半点伤痕血迹。
捻芯开始准备缝衣,让他这次一定要小心,此次缝补真名,不同以往,分量极重。
霜降蹲在一旁,询问盘腿而坐、裸露背脊的年轻人,既然隐官老祖你是读书人,有无本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