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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2章 青花瓷下 五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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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八.

    素和甄是佛祖派到梵天珠身边,护她修炼的一位罗汉。

    人说日久生情, 何况两个人在寂寞的天庭里朝夕相处, 除了彼此之外再无其他依赖。

    所以如我在之前那两次幻境——亦或者说,我的那两段被催醒的记忆中所见, 很多年以前,梵天珠和当时还被称作大天尊者的素和甄,应是有过一段感情的。

    为了这段感情, 素和甄不惜违抗天命, 带着渴望自由的梵天珠打破了天庭的结界, 想与她一起远走高飞。

    但就和孙悟空逃不过佛祖的五指山一样, 他们很快被捉到,然后被处以天罚。

    罚素和甄失去罗汉金身, 罚梵天珠被化分了清莲灵根。然后被贬入人间,用不断沉浮于轮回中的修行,去抵消罪过,以期重登极乐世界。

    就此,两人从此双双堕入轮回,成为凡人世世并受着由生到死的苦。

    但因彼此间缘分不散,所以芸芸众生之中,他们总是在本能地寻找着彼此。

    只是无法找到。

    那是漫长的, 艰难的, 重复的,有缘却亦是无缘的一种折磨。

    所谓刑罚,若不折磨人, 怎堪得上惩罚二字。

    总算熬到宣德年这一世,素和甄终于即将功德圆满,可收回罗汉金身。

    于是两人间的磨难,眼看着似乎也即将终结,并因靠着一段姻缘线,两人甚至非常幸运地终于走到一起,成为夫妻。

    可惜,‘即将’到底不是‘已经’。

    虽同梵天珠结为夫妻,但素和甄当时仍还没得到金身,而梵天珠又在前一世死前封存了自己的记忆。所以两人纵使成亲,却阴差阳错,彼此间断了前世羁绊所刻印在脑海里的所有印象。情感亦是如此。

    由此,良缘反而成了孽缘。

    终日沉迷于制瓷,以及对瓷王之名的渴望,素和甄非但没意识到自己在历经了如此多次轮回后,终于能同梵天珠厮守在了一起,反而因一时的冲动,亲手害死了梵天珠的转世——燕玄如意。

    于是被正寻找梵天珠转世而来的那个曾经名为碧落的狐狸,找到了一个良机。

    他一边诱使素和甄滑向更深的**之渊,一边用偷来的《万彩集》哄骗素和甄,令他亲手将梵天珠制成了美人瓷,并亲手将维系两人长达数千年之久的缘分之线,一瞬斩断。

    ‘现在开始,她不再为你轮回。’我记得那时在幻境中,曾听狐狸这样对素和甄说道。

    他利用两人都丢了前世记忆的机会,轻易夺走了素和甄与梵天珠原本即将圆满的结局。

    轻易让一场持续了几千年的缘分,在一秒钟里烟消云散。

    这不能不让恢复了记忆后的素和甄雷霆震怒。

    无可挽回的绝望,由自己亲手所造成。而始作俑者是那只作恶多端,并害得梵天珠放弃不灭金身和记忆,甘愿沦为世间蜉蝣的妖狐。

    素和甄痛苦到无法自拔,却又无法在召回罗汉金身前亲手杀了他。

    “你可知道万剑锥心之苦究竟是什么滋味么?”说到这里时,素和寅突兀问了我一句。

    话声喑哑,目光暗沉。

    我不想因此触动他任何情绪,所以没有回答。

    他哂然一笑:“或许只有当年那个封印了自己记忆的梵天珠,才会知晓。”

    “那后来怎样了?”

    “我自然不会就此放过他。”

    然而话虽如此,但当素和甄收回金身,并终于彻底回归罗汉本体之时,狡猾如狐狸,又岂是他想找,就能立刻找到的。

    于是历经数百年,他如同大海捞针,一边在茫茫人海中漫无目的地寻找狐狸的下落,一边等待梵天珠新的转世。然而当他终于在蛛丝马迹中追寻到狐狸的下落,并由此找到梵天珠的又一次转世时,那个名叫朱珠的女孩,却同当年的梵天珠一样,已被狐狸逼得自杀身亡。

    而狐狸则再次失踪。

    留在女孩尸体旁那些残存的气息中,素和甄能感觉到狐狸的悲痛。

    他说那是一股仿若自己在知晓自己亲手斩断了维系千年的情缘后,绝望至极的悲痛。

    他不知朱珠死前那两人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也不想知道。

    只继续锲而不舍地搜寻,锲而不舍地继续等待,直至时间慢慢跨入二十一世纪,他终于借着殷先生机场内那股冲天而出的煞气,找到了那个将自己改称为狐狸的碧落,以及那颗懵懂得仿佛刚从佛珠中孕育出来的珠子。

    无论面目,名字,都和最初的梵天珠一模一样的珠子,林宝珠。

    然而跟过去的转世都不同,这次的林宝珠,既不是保有梵天珠记忆和力量的梵天珠,也不是那个失去了记忆,于是把碧落视作陌生人的梵天珠。

    她爱上了那个称自己为狐狸的碧落。

    爱到即便素和甄试图横刀插入,灭了妖狐后将她强行带走,也无济于事。

    遂明白,若想唤回她那颗早已远离的心,唯有让她重新成为梵天珠。

    那个真正的,拥有着所有记忆的,拥有着所有那些她的爱、她的恨,于是清清楚楚知晓自己该如何从素和甄与碧落间做出取舍的梵天珠。

    于是神使鬼差,本应该看破红尘,远离一切世俗**的大天尊者,在那股随着时间而愈发浓烈的世俗**的趋势下,毅然前往时间的彼岸,同那个永远不知时间为何物的名为时间的男人,提出了一笔交易。

    什么样一笔交易?

    素和寅没有立即说明。

    长久的叙述令他脸色发青,目光暗淡,口中的呼吸仿佛即将断裂的细丝。

    尽管如此,在停顿片刻后,他仍坚持继续往下道,用着同样细若游丝的话音,喑哑中透着一点傲然。他说他用那笔交易,换得一场时空的转移。

    这本是禁忌中的禁忌。

    但时间此人总是明知禁忌,却无所谓禁忌。

    那或许因为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无所谓的,亦是毫无规则可言的。毕竟他走了太久太久规则所定的路,已乏味至极,于是迫不及待在一切规则之上划开一道由他亲手赐予的口子。

    素和甄则是义无反顾地朝那道口子里跳了进去,即便里面或许是地狱,对于那时的他来说,也是在所不惜。

    佛说莫嗔,莫痴。因嗔痴二字会如一道魔障,天衣无缝地遮挡住眼前一切清明。

    然而素和甄忘了这份告诫。亦或者那时的他,根本已是心中无佛,眼失明澈。

    于是他借助我家里那口古老的青花瓷,把我从二十一世纪带到了这里。

    他试图让我在亲身经历过这一起后,明白狐狸的狡诈,明白狐狸的卑劣,由此令我想起自己曾在天庭上,同他这位亦师亦友的伴侣在一起,所纠缠过的年复一年。

    他想亲手扭转自己的命运。

    执念如此之强,完全忘了时间是不会倒退的。倒退的时间无异于妖。而妖则总是在给予别人什么的同时,索求完全不等价的等价交换。

    所以当他一朝想起这一切时,为时已晚。

    在将我带到这段历史中的瞬间,他就被时间剥夺走了他自己很漫长的一段时间。

    长到足以让他被历史吸收,消化,然后在原本有着素和甄的这个年代,将这突兀强闯进入的未来的素和甄,变成了素和寅。

    他丢失了所有的记忆。

    同这个时代的素和甄一同出生,一同长大,一同经历着素和山庄所有的一切变故。

    所以一度,他对于自己是素和甄的孪生兄弟这件事,是深信不疑的。

    直到那天为了救我他闯入哨子矿,被迫接触到矿里那口井内的东西,这才将所有一切想了起来。

    那口井并不是什么锁龙井,井里锁的更不是龙。

    当年,成为素和寅的素和甄在将它封印时,曾以为它只是一股力量强大的煞气。直至封印遭到破坏,他才幡然醒悟,那里面是等了素和甄数千年的罗汉金身。

    金身一出便立刻归入素和寅的体内。

    但他只是一个具有着素和甄部分法力的分体,所以身体异于常人的孱弱,根本无法将它正常接纳。却反因着金身巨大的力量而逐渐被它吞噬,因此回到素和山庄后,素和寅的身体立刻急剧发生了恶化。

    大量记忆蜂拥而入,让他凡人的身体无法负荷,由此,仿佛一台突然超负荷运作的电脑,他不断‘死机’,并以身体本能做出的排斥,让不断的失忆来对大脑满溢出来的记忆进行格式化。

    当初逆天而行的手段,换来如今身体遭受到逆天致命的惩罚。

    然而他以此为代价所换来的历史重启,对素和甄那即将到来的命运,却并没有带来任何根本性的变化。

    尽管很多事情都和原来的历史不一样了,素和甄也不再是那个对瓷王之名执着入骨的瓷痴,然而为父洗冤的执念,却令他依旧离不开对瓷王的角逐,并因此无法正视自己对梵天珠的转世那份若即若离的感情。

    即便亲手重启了历史,却仍然难以阻止历史的车头在往既定的结局处奔驰。

    这无疑是比身体的衰弱和支离,更为致命的打击。

    说到这儿,素和寅的话音戛然而止,亦因体力不支重新靠回到床上。

    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声,目光也似乎再度成为一种失神的状态。但正当我想站起身察看时,他忽然轻叹了一口气,随后望向我,若有所思问了句:“你心神不定,宝珠。你在想什么。”

    我迟疑片刻,坦白道:“我在想,你为什么会愿意告诉我这些。”

    “不正是你问起的么。”

    “我原本只是想确认你是谁,然而你说的,却比我想知道的多了许多。为什么。”

    “因为若再不说,以后只怕有心无力。”

    轻描淡写的口吻,沉甸甸的目光,令我一时有些黯然。遂低下头,不想因此令他看出我的情绪:“得到这样的结果,你后悔么?”

    “不悔。”

    “……为什么。”

    “如果你能从我刚才那番话想明白一件事,便可大致可猜出这是为什么。”

    我沉默。原先的同情慢慢变作另外一种情绪,我深吸一口气,以使自己的话尽量平静:

    “是指……我可能会遭遇到同你相似的处境,对么?”

    素和寅闻言,嘴角牵了牵。

    似乎连细微一丝笑都会令他感到疲惫,他闭上眼休息了片刻,随后点点头:“说对了。”

    “几天前我就已感觉到,如意的魂魄同时存在于这副躯壳之内。”

    “是梵天珠的魂魄,宝珠。”他细心纠正,却忘了正是因为他,我根本无法说出梵天珠这三个字。

    但没去提醒他,我只兀自继续说道:“所以我和你一样,‘同自己一起’,存在于同一段历史中。”

    “没错。”

    “所以有一天我也会因为这个原因,而被历史……或者说时间,给吞噬掉,就像你一样。对么。”

    “对。”

    “所以……”之后的话到了嘴边,但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我从素和寅微动的眼波中,读出了一些令我更为不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