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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华民行完礼,就那么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向高坐在文华殿龙椅之上的崇祯皇帝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来。
万历二十九年的时候,也就是公元一六零一年的时候,万历皇帝曾经下诏允许意大利人利玛窦等耶稣会传教士长居京师。
后来,万历三十八年前后,也就是公元一六一零年前后,利玛窦病死在了北京,这个时候,万历皇帝又下诏,允许利玛窦葬在北京。
这就是西洋传教士定居京师传教的开始。
利玛窦在中国多年,对中国文化了解颇深,所以他的传教策略是主打上层人物,同时也更改了天主教的部分教义,比如说允许中国人里面的教徒和信众,继续祭祀自己的祖先,保留自己的风俗习惯等等。
所以,利玛窦在中国的传教事业,应该说取得了一些成功,算是打开了局面,像是徐光启、李之藻这样的人物,都因为与利玛窦的交往,而皈依了天主教。
若是利玛窦不死,或者利玛窦死后他的继任者坚持他们的传教策略的话,那么后世的中国,到底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那就很难说了。
但是庆幸的是,这些耶稣会士刚在中国打开了局面,利玛窦就生病死了,而且利玛窦死的时候,亲自指定的接班人,也就是继任的天主教在华耶稣会的会长龙华民,传教思路与利玛窦截然不同。
这个龙华民,是个狂热的耶稣会传教士,对于利玛窦允许中国的天主教信众,可以祭祀祖先、祭祀孔子、保留自己的风俗习惯等等做法,持坚决反对的态度。
所以,在他主持天主教耶稣会在华的传教活动之后,很快就废除了利玛窦的做法,也就是所谓的“利玛窦规矩”,从此坚决禁止中国的教徒继续敬天、祭祖、尊孔。
这么一来,利玛窦在中国打开的传教局面,立刻为之一变,不仅与儒释道三教水火不容,而且也与绝大多数中国人的风俗习惯严重冲突。
虽然伺候前来中国传教的耶稣会士,比利玛窦的时候多了很多,但是传教的效果,却是微乎其微,而且原本在利玛窦时期发展起来的教徒,也逐渐流失,日益萎缩。
如今这位崇祯皇帝可是知道这个情况的,因此说起来,对于这个刚愎自用的传教士龙华民,还是颇有那么一点点好感的。
因为对于中华文化真正危险的,不是龙华民这种人,反而是利玛窦那种入乡随俗的传教方法。
而龙华民的这种方法,则是典型的画地为牢,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在世俗化的中国大地上,是不会有什么效果的。
而龙华民这种人带来的这个结果,正是如今这位崇祯皇帝所乐于看见的。
听完了龙华民的这番话,崇祯皇帝冲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手心冲上,微微一抬,示意他礼毕平身,站起来说话。
而龙华民说完了那番话后,内阁首辅李国鐠以及李国鐠一边站立的理藩院副使姜曰广,则都是神色肃穆地看着龙华民。
他们这种传统儒家的进士文官士大夫,是绝对不愿意看见这个外来的夷教,在大明境内肆意传播的。
之前朝堂上在争论开海通商大政的时候,就有许多文官将夷教的传入归咎于开海通商,借着反对夷教的传播,来反对开海的政策。
虽然崇祯皇帝将他们一个个免官下狱,但是对于他们这些人对夷教传播的担忧,其实还是颇为认同的。
而当时的争论,也早就传遍了朝堂上下,士林之间。
所以,此时这个耶稣会在华的领头人龙华民这么一说,李国鐠和姜曰广都是紧张起来,唯恐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经不起“忽悠”,被这个红毛鬼子蛊惑着开放了夷教在华的传播。
不过让他们意外的是,崇祯皇帝对于龙华民的说法,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接茬,而是首先看徐光启。
“徐爱卿是内阁阁臣,又是礼部尚书,对于龙华民的想法,徐爱卿怎么看?”
徐光启可不是傻子,自己身为儒家出身的士大夫,却皈依了西洋传来的天主教,本身在朝野士林之间就是一个异类,当年东林党人排挤他,浙党楚党以及阉党中人也都排挤他,就是因为这个问题。
现在皇帝这么问,显然也是因为自己的这个敏感身份,知道一个答对不好,就会引火烧身。
“启禀陛下,臣以为西洋来我中国的传教士中多有才华横溢之辈,其天文、历法、地理、算术,乃至百工之学,皆可为我中国所用。
“至于其所传之天主教义,臣以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听之信之者所在多有,而拒之斥之者更是边地皆是,不能一概而论。
“以臣观之,其于我中华之道统,儒释道之三教,或可兼容并包,相互补益。此是臣的一点浅见,至于其他,还请陛下圣断。”
徐光启这话刚说完,内阁首辅李国鐠觉得不能再忍了,必须要说话了。
“徐阁老此言差矣,我华夏一脉绵延上下数千年,所以仰赖者,文化也。而我中国之不同意化外蛮夷者,亦在于我中国有不同于化外蛮夷之文化也。
“而我中华文化之中最紧要者,莫过于敬天法祖,莫过于三纲五常,莫过于忠孝仁义。
“讲敬天,我中华自有昊天上帝,讲法祖,我中华乃是炎黄贵胄,若讲三纲五常忠孝仁义,我中华又自有周公孔孟之道统。
“夷教除了乱我人心、坏我道统之外,于我中华又有何种补益?!臣请陛下深思明辨,慎行之!”
这时,理藩院副使姜曰广也站出来说道:“首辅大人所言,句句皆是至理,正所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臣请陛下深思明辨慎行之!”
如今这位崇祯皇帝就是再昏头,也不会去鼓励夷教在中国传播,因此眼看李国鐠和姜曰广两人有点急了,就对他们两人说道:“两位爱卿,稍安勿躁!”
说完了这话,看着站立在殿中的龙华民、汤若望和康迪纽斯,崇祯皇帝说道:
“你们传教士来自泰西诸国,远渡重洋,来我中华,只是不知你们如何看待我中华?”
在龙华民的眼里,中国人当然都是不信天主的异教徒了,但是这话他也没法说啊!
所以在他组织语言的时候,处世还算圆滑的汤若望说道:“中国地大物博,文化灿烂,制度完备,与我神圣罗马帝国相比,自然毫不逊色!而中国之科举取士制度,与泰西诸国之门阀制度相比,尤有过之!”
听汤若望这么说,李国鐠等人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
不过这时,崇祯皇帝却又说道:“朕很好奇,尔等泰西诸国如何称呼我大明天朝?”
这一次,站在汤若望后面的荷兰传教士康迪纽斯朗声说道:“chine!我们欧洲人称呼中国为chine!”
Chine,是弗莱芒语也就是荷兰语对中国的称谓,实际上就是后来英语中的China,也就是后来日本人嘴里的支那。
这个称谓,一开始并没有恶意,本意不过是瓷器的意思罢了,但是到了后来却成了东西方列强歧视和羞辱中国的一个称谓。
而china本身的含义,瓷器,也的确不是一个寓意特别美好的词汇。
这个荷兰传教士也在东方生活了多年,而巴达维亚的华人也不少,所以会说一些中文,此时说完了这话之后,又接着说道:
“尊敬的大皇帝陛下,我们欧洲人用来自贵国的瓷器,称呼您的国家!您刚才问我们,我们欧洲人如何看待您的国家。这是个很棒的问题!
“如今在我们欧洲人眼中,您的国家,就如同一个华丽而易碎的东方瓷器!您的国家虽然很大,但却虚弱不堪,不是我们欧洲国家坚船利炮的对手!
“说到这里,我诚恳地希望,尊敬的大皇帝陛下,请约束您的将军尼古拉郑,他对荷兰人的大员的敌意,可能会引发贵国与我们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战争!”
尼古拉是郑芝龙的天主教教名,郑芝龙早年在澳门投靠葡萄牙人的时候,曾经皈依了天主教。
不过郑芝龙的所谓皈依,与这个时代中国人中,皈依天主教的绝大多数都是一个性质,那就是投机取巧捞好处,并没有什么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