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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江氏,传太医正!”皇上将银针扔到盘子上,声色俱厉。
江皇后比太医正到的快,仿佛没看到怒目而视的唐嫔,和两眼喷火看着她,仿佛要扑上来撕咬一口的苏贵妃,不紧不慢的走到炕前,腰背笔直,曲膝行礼。
“这是怎么回事?”皇上指着银盘,语气中带着怒气,但大体还算平和。
江皇后上前两步,仔细看了看银盘里的枳实,又拿起银针拨了拨,皱眉道:“这是从枳实里面拨出来的?这不是枳实,这是苏氏的药吧,我记得苏氏现在用的药方里,有枳实这一样。”
“嗯,这枳实里,怎么会有别的东西?”皇上阴沉着脸,点了点那些枳实。
江皇后还没来得及答话,殿外传进内侍的通传声,太医正陶杏林到了。
江皇后往旁边挪了两步,看着陶医正磕头行了礼,照皇上的吩咐看了枳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先磕了个头,“回皇上,太医院用的枳实,必须浑圆无缺,哪怕破了一点皮,都得挑出去,贵妃的方子里,用的整枳实,太医院和贵妃宫里交接成药时,这枳实,都得一个一个看过,请皇上明察。”
江皇后神情淡定的看着皇上。
浑圆无缺的枳实,是没办法塞进去东西的,要塞,只能等熬好了药,枳实涨破,再往里塞。
苏氏这个蠢货,一向都是这么顾前不顾后。
“苏氏不擅这个,你好好查一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上看着江皇后吩咐道。
江皇后先低眉曲膝应了,站直看着皇上道:“请陶医正认一认这是什么,有毒无毒。”
“嗯。”皇上应了,示意陶医正。
陶医正上前,略拨了拨,垂手应道:“回皇上,回娘娘,这是苏草,没有毒,这是解药解毒的东西,药里要是混进了苏草,药效就要大打折扣,或是,没有了药效。”
听说没有毒,皇上舒了口气,看着江皇后,正要再吩咐,江皇后先向陶医正问道:“前儿我看脉案,贵妃的病,以养为主,以药为辅?”
“是,苏娘娘的脉象虽细弱,却已经十分平和,这药吃不吃都不要紧了。”陶医正垂手答话。
苏贵妃脸色铁青,唐嫔眨着眼,似明白非明白。
“所以才要放些苏草进去。”江皇后斜了眼苏贵妃,再看向皇上,“皇上,这枳实和苏草是怎么回事,苏氏这么聪明的人,必定是心里有数的,既然这药进锦萃宫之前好好儿的,进了锦萃宫之后的事,还是由苏氏自己查清查明吧。”
皇上皱着眉头看向苏贵妃,苏贵妃气的脸色发青,权衡之下,立刻点了头。
让江氏查这事,她必定借此抄检牵连她锦萃宫的人,这一次,她大意了。
“锦萃宫的人也是宫里的人,宫里的人,不都是江娘娘管着的?我回去也要好好查一查那些丸药了。”唐嫔斜着江皇后,忿忿不平。
江皇后目光凌利的看向唐嫔,迎着唐嫔昂然不惧的目光,立刻掉转开,理也没理她。
“好好查清楚,都退下吧。”皇上烦躁的挥手道。
……………………
江延世最近的心情,都十分阴郁,傍晚时分,带着抱着酒坛子的小厮枫叶,进了莫涛江居住的小院。
莫涛江的院落是个套院,十分清静,莫涛江迎在内院门口,让进江延世。
枫叶和侍候莫涛江的几个小厮摆了几样下酒小菜,又提了红泥炉进来温上酒,倒了一壶放到炕几上,诸人退出,枫叶守在屋门口听使唤。
莫涛江先给江延世斟了杯酒,又给自己斟上,和江延世碰了一杯喝了,带着笑意道:“公子放宽心,虽说折了个计相位置,不是坏事。
皇上春秋正盛,太子羽翼过丰,不是好事,皇上能出手打掉一些羽翼,这是保全,是好事。”
“嗯。”江延世脸上的阴郁丝毫没散,“这个,先生说过之后,太子和我都深以为然。”
“还有别的事?”莫涛江敏锐的问道。
“嗯。”江延世简洁的说了前几天宫里那件枳实里被人塞了东西的事,“……隔天苏氏查到了一个怠慢差使的小丫头,交出来时,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姑母没多计较,这件事,就这样了。”
“这个苏氏……”莫涛江摇头而笑,这个苏氏,常常这样搬石头砸在自己脚上。
“苏氏不足为惧,苏党,也不足为惧,我虽说愚钝,可这样的,还从来没放心上过,姑母也没放心上过,否则,也不会这样轻轻放过。”江延世脸上连鄙夷都欠奉。
“那是什么事?”莫涛江皱起了眉头。
“事情隔天,姑母和我说了些话。”江延世眼皮微垂,看着杯子里的酒,“姑母很忧虑,这枳实的事,只怕不是苏氏的手脚,苏氏只是被人当枪使用了一回。”
“秦王府?这怎么可能,太后大行已经小半年了,照娘娘的手段,宫里难道还没拢在手里?秦王府的手还能伸进宫里,做下这样的事?”莫涛江不敢相信。
“姚贤妃从前是太后的一条狗,如今,姑母觉得,她现在是秦王府的一条狗,是那位王妃手里的狗。”提到王妃两个字,江延世的口齿有几分似有似无的含糊。
莫涛江皱起了眉。“公子的意思呢?”
“秦王府是劲敌。”江延世避过了莫涛江的问话。
“公子觉得秦王府要扶持五爷?”莫涛江接着问。
“姑母说,秦王府是要扶持他们自己。”江延世看着莫涛江。
莫涛江失笑出声,“妇人之见。公子也这么觉得?”
“我想听听先生的意思。”江延世把话转了回去。
“一,皇上现在已经立了太子,太子在后宫有娘娘,朝中有魏相,身边有你,太子,至少比皇上英明,他要自立,太子怎么办?
二,除了太子,还有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三位成年皇子,就算太子没了,也轮不着秦王府;
三,除了太子,三位皇子都有了子嗣,太子已经有了一位小郡主,诞下子嗣,不过是早晚的事,没有皇子,还有皇孙,轮得着秦王府?
四,皇上春秋正盛,这几年宫里没有喜信儿,这也常有,以后呢,十年里,能生出多少皇子来?
秦王府准备怎么办?把这些全杀光?
退一万步,就算秦王府都杀光了,朝中诸臣,他打算怎么办?怎么堵得住悠悠众口?天下人呢?
我知道公子想说什么,胜者为王,可公子别忘了,天地间还有一样东西,叫道义,叫民心,叫悠悠众口。
秦王爷我见过几回,我这眼虽说拙,也能看出来,秦王不是这样狠辣到全无人性的人,秦王比公子仁慈太多了。
公子,娘娘性子偏执,她和太后娘娘针锋相对几十年,这份仇,深不可解,太后娘娘走了,娘娘这份仇恨却没散去,全数儿转到了秦王府,这话,公子自己也说过。
公子,妇人疯癫之语,您还真听进去了?
真是笑话儿。”
“唉。”江延世长叹了口气,“先生这些话,这些道理,确实如此,我也是这么想,我只是……”江延世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姑母所言,好象就是这样,秦王妃,先生见过吗?”最后一句,江延世声音落的很低,仿佛极不愿意说出口。
“见过两三回,是个极聪明的小姑娘,不瞒公子说,我很喜欢她,眼神纯净,举止安祥,很难得。”莫涛江带着笑意,那位秦王妃,极似他幼年认识的一个小姑娘。
“姑母说,秦王妃是真正的心狠手辣,天底下没有她做不出的事,她嫁进秦王府,秦王府如虎添翼。”江延世盯着莫涛江。
莫涛江失笑出声,一边笑一边摇头,“娘娘真是……唉!公子以为呢?”
“我觉得,姑母说得对。”江延世慢吞吞道。
莫涛江被噎的嗝了一声,“公子真是!我就放肆一回,公子既然觉得她是这样的女子,当初怎么就看入心了?”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看入了心的。”江延世直视着莫涛江,“我觉得她是跟我一样的人,沧桑天地间,茫茫人海中,我说什么她都能懂,我做什么她都能解的那个人。先生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莫涛江目瞪口呆的看着江延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江延世看着目瞪口呆的莫涛江,自己斟了杯酒,冲莫涛江举了举,仰头一饮而尽。
“公子……”莫涛江总算缓过这口气了,没等他说出后面的话,枫叶在屋外扬声道:“公子,先生,宫里有人来,说事情紧急,要立刻见到公子。”
“叫进来。”江延世立刻吩咐。
枫叶应声,片刻,带了个浑身是汗的中年内侍进来,江延世认得他是太子身边能近身侍候的内侍,见他急成这样,下意识的挺直上身,“出什么事了?太子可好?”
“太子安好,公子放心。”内侍先答了后半句问。
江延世听说太子安好,松了口气,重新坐下,示意内侍接着禀报,“先生不是外人,你只管说。”
“是。唐嫔死了……”
内侍刚说了头半句,莫涛江手一抖,酒水洒了一桌子,愕然看向江延世,江延世青灰的脸色中带着几分紧张担忧,示意内侍接着说。
“今天申末时分,唐嫔说是要采梅花蕊窨茶,带着几个女使去了湖边那片绿梅林,唐嫔窨茶,只用绿梅花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酉初三刻,跟唐嫔去采梅花蕊的三个女使惊恐大叫,说唐嫔失足落水了。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死透了。”
内侍尽可能说的详细,不过唐嫔究竟是怎么死的,不光他,大约这会儿一个知道的人也没有。
“现在还在查?”江延世拧着眉,只是唐嫔死了,不应该这么急,“娘娘在查?”
“是太子妃。唐嫔近身的一个女使,说是唐嫔因为枳实一事中,当面说了江娘娘,这几天吓的夜不能寐,说是觉得她活不长了,娘娘肯定会杀了她。”
“混帐!”莫涛江重重一巴掌拍在炕几上。
“皇上大发雷霆,娘娘被禁足在自己宫中。”内侍看了眼江延世,垂下了头。
“是皇上指了太子妃查唐嫔之死?”江延世脸色极其难看。
“是,还点了姚贤妃,协助太子妃清查此事。”
“姚贤妃!”江延世眼睛眯起,看向莫涛江,莫涛江脸色也不好看,“太子妃只怕撑不起这事。”
“娘娘前儿说,要杀了姚氏,被我劝下了……”江延世屏退内侍,看着莫涛江,一句话没说完,猛一巴掌拍在自己头上。
这会儿唐嫔死了,姚贤妃就不能再有事了。
“真不是娘娘杀了唐嫔?”莫涛江看着江延世,一句话说的慢极了。
江延世一个怔神,随即迟疑不定了,唐嫔的愚蠢,不只那天那几句话,她最近鼓动和她差不多时候进宫的那群美人答应,话里话外直指娘娘不想让她们怀孕生下小皇子,她鼓动这群人的同时,必定常在皇上面前谗言,那群被她鼓动的小美人答应,必定也要在皇上面前这么说,娘娘要杀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否则,众口烁金,以皇上的脾气,用不了多久,皇上就得把后宫没有喜信儿这件事,扣到娘娘头上。
“娘娘这样肆无忌惮,早晚要害了太子爷。”莫涛江一声长叹,“这件事必定不了了之,唐家……唉,唐尚书必定要病重,大约还会借机请皇上恩准,回家乡养老,朝廷又要动荡,如今但有动荡,都不是好事。
唉,娘娘的脾气,说什么都没有用,这件事,皇上要罚娘娘,只要后位还在,在下以为,也不全是坏事。”
江延世坐的笔直,好一会儿,慢慢嗯了一声,转身下炕,“我去一趟魏相府上,唐尚书的事,得有个准备。”
莫涛江忙站起来,将他送到院门口,看着他走远了,慢慢仰起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好半天,才垂下头,长长叹了口气,拖着脚步往里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