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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冷离京,自然不可能有风有浪而不显,之所以看似风平浪静只是因为有人可以把风浪按下去,人不是神,真正大海里的浪潮没有人可以按的下去,那是神灵的天威,可是人有时候也会具备神力,比如陛下。
朝廷里的风浪再大,当陛下想要按下去的时候,手落在风浪上,便是风平浪静。
廷尉府。
皇帝迈步走进刑房,身后跟着大批廷尉,廷尉府皇帝来过几次,可是刑房皇帝第一次进。
不为其他,只是因为叶流云和韩唤枝。
持真道人被钉在刑房墙壁上,这是廷尉府最基本的礼遇,韩唤枝教导他们说要公平,公平就不能厚此薄彼,总不能别人来了挂上你不挂上,那显得多不好。
也许连持真道人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再见到皇帝,所以怔了一下,然后苦笑起来。
“有人在乎真好。”
他说了六个字。
皇帝坐下来仔仔细细看了看持真道人那张脸,有些印象。
“你是甄轩辕的儿子?”
“陛下也知道家父的名字。”
“以前听说过,后来忘了。”
甄杀商一愣,苦笑更重:“是啊,陛下怎么会在乎呢?在江湖上名气再大的人,于陛下眼中与贩夫走卒无异,不久之前我还曾人提起过,江湖中人觉得自己再了不起,也要在朝廷重臣面前唯唯诺诺,其实何必是朝廷重臣,随随便便一个朝廷派出来的官员到任何一个江湖宗门,便是门主也要小心逢迎……所以我一直在想当年我爹的路走的也许错了。”
皇帝看了他一眼。
甄杀商继续说道:“我爹曾在甲子营中谋生,虽不过是个小小刀笔吏,可我想着以他的能力将来也必有所成就,总不至于死在长安内还要背上罪名。”
“你是想说他可怜?”
皇帝问。
甄杀商看着皇帝的眼睛:“难道不是?”
皇帝起身:“杀了。”
跟进来的千办聂野垂首:“陛下,这个人可以再问问,他父亲甄轩辕曾在京畿道甲子营中做事,也许能还能多查出来些什么。”
“不用。”
皇帝往外走:“以后涉及到沐昭桐的人,抓到一个杀一个,无需多审问什么,反正都是要死的。”
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甄杀商:“朕没有兴趣听你父亲是为何犯错的,也没有兴趣知道一个人犯错之前的故事,朕更没有兴趣知道你是为什么犯错的以及你的故事,你若说可怜与否不要忘了因果,朕是大宁皇帝,但是朕也没有权利把原谅写进律法,死罪就是死罪,发生在死罪之前的任何事都影响不了你死罪的结局,况且你没什么值得原谅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皇帝迈步出门,隔壁另外一间刑房里还挂着个人,叫擎苍,被茶爷一剑断了四肢。
看着皇帝走出房门,甄杀商忽然就笑了起来,他觉得可真够讽刺的。
皇帝说,朕是大宁的皇帝,可朕也没有权利把原谅写进大宁律法。
甄杀商忍不住去想皇帝来看自己一眼是为什么?后来想明白,皇帝来看他一眼不是为了看他一眼,只是想看看伤了叶流云的人是什么样子,或者说是看看一个人应该怎么死。
甄杀商低下头,又喃喃自语了一句。
“有人在乎真好。”
隔壁刑房。
皇帝看了看已经连动都动不了的擎苍,对甄杀商他还说了两句话,可对擎苍没有任何了解的欲望。
“凌迟。”
说了两个字,皇帝迈步出门。
擎苍的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眼神里的恐惧开始向眼睛之外弥漫。
凌迟!
甄杀商只是该死,而擎苍不仅仅是该死,他不是一人作恶,而是还影响了他下一代的人继续作恶,若甄杀商是杀头之罪,那他就是凌迟之罪。
京畿道,清县。
县城外三十里有个湖,不算小,泛舟半日不会觉得厌烦,湖水清澈,四周山景也不错,山中还有一道规模不大的瀑布,垂流而下颇有几分气势,都说这山中水清凉甘甜,行走于山中久了便会口渴,莫说山泉水,就算是自己带着的水喝一口也是清凉甘甜,这山名跳山,湖名於菟。
沐昭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垂钓,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身上披着蓑衣挡住落水迸溅的水花。
他并没有钓上来什么鱼,这地方水流有些急,鱼儿在这也觅不到什么吃的,落下的瀑布水流还可能会把它们冲的晕头转向,说水至清则无鱼不是鱼不来,是水至清则无食,鱼为什么要来。
清县距离沐昭桐之前藏身的方城县大概有二百一十里,这地方是长安城东南有名的游玩去处,夏天的时候人来的极多,一线天的峡谷那边清凉无比,不过游人能去的地方也就那几处,大部分地方还是野山。
差不多十七八年前,沐昭桐安排人在这地方造了一座别院,他吩咐下去,经手的人辗转几次,当初的工匠哪里能知道是为当朝大学士造住处,这地方建好之后沐昭桐却一次都没有来过,这本就不是他为自己享乐度假准备的去处,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坟墓。
这地方真的美。
春天的气候在山外正合适,山中偏凉,沐昭桐已经年迈更惧山寒,所以穿的衣服就显得有些臃肿,再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莫说无人会发觉此处,就算是有人看到了谁能猜到这垂钓老翁会是曾经权倾天下的沐阁老。
“爷爷,该吃饭了。”
有个年轻人在远处喊了一声。
“知道了。”
沐昭桐答应着,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鱼篓脸上浮现出来几分愧疚,说好了出来钓两尾鱼给那孩子解馋,结果出来半日光顾着打盹了,年纪老了总是忍不住打盹。
他拎着鱼竿鱼篓起身,那少年已经跳过山石过来扶住他。
“爷爷,你慢些。”
“好好。”
沐昭桐看到这少年眼睛就亮了起来,不由自主的想到自己的独子沐筱风,这孩子面相清俊眼神干净,常年在这山里和他母亲隐居并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还像是一张没有被侵染过的白纸,所以沐昭桐愧疚之心更浓,他是一支笔,他将在这张白纸上写下什么,而这将左右这孩子的未来。
“你娘亲做了什么好吃的。”
“山中没有什么蔬菜,院前院后能种上什么东西的地方娘亲都种了,只是这山中气候寒冷所以也没长出来什么,中午娘亲去采了些山蘑,炖了一只家里的鸡,还做了汤,昨日托人从山下买来些豆腐,炸了酱和豆腐一起又咕嘟了小半个时辰。”
沐昭桐觉得自己有些馋了,竟是嘴角有些口水止不住。
“可惜了没能钓上了鱼,不然还能让你娘蒸了吃。”
沐昭桐扶着少年的手往下走,过了小溪就进入一片树林,说来也奇怪,这竟是一片山核桃,因为不曾有什么人来过,山核桃树长的很随心所欲,刚来的时候沐昭桐特意看过他们娘俩前些年采下来的核桃,难得的个个都不是凡品,若是盘好了拿到长安城的文玩铺子里,每一个都能卖个好价钱。
可惜的是,哪怕距离长安不过几百里也没人会有这般头脑,在山民看来这山核桃并没有什么用处,核桃壳太厚了些,里边的核桃仁那么小还不够塞牙缝的。
“爷爷,娘亲说你曾是当朝大学士?”
“嗯,是。”
“大学士很大吗?”
“很大了。”
沐昭桐一边走一边说道:“位极人臣。”
少年嗯了一声,眼睛里有了几分光彩:“那以后我也做大学士,我也位极人臣。”
“没什么好的。”
沐昭桐摇头,少年没办法理解沐昭桐语气之中的失望和落寞,也没办法理解沐昭桐眼神里的悲伤和决然,他只知道这个老人家是娘和他的救命恩人,娘说,如果当初不是阁老派人保护她们娘俩的话,她们早就死了。
山中冷寂,不知寒暑,自然也不解生死,少年只是按照娘的吩咐记住恩德,娘告诉他大恩当永记,娘还告诉他,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他一辈子不要走出这座山这座院,报恩?报恩虽然重要,可不如保命。
所以他娘亲从没有告诉过他山外繁华锦绣,只说山内岁月静好。
少年扶着沐昭桐进了那座别院,规模不大但精致,小桥流水可洗涤心境,进了这小院好像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尘嚣之外,是桃花源。
他娘看到沐昭桐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难以遮掩的畏惧,妇人已经带着儿子在这山中生活十几年,习惯了这两个人便是整个世界的日子,沐昭桐的到来让她害怕,看到沐昭桐就不由自主的想到她丈夫,想到她的大儿子。
“我从瀑下一路走回来,忽然悟到了些事。”
沐昭桐看了那妇人:“这本是我的院子,也会是我的归处,可是却被你们娘俩活成了你们的世界,是我冲突了……”
那妇人连忙一拜:“阁老不要这么说,我们……”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沐昭桐就摆了摆手:“吃饭吃饭,明日能不能托人去山下买些猪肉来?我想吃饺子了,猪肉白菜的,若可以的话再买些花生米回来,加一壶老酒,明日午后吃完了饭我就走,这里留给你们。”
妇人脸色一变:“阁老,你要去哪儿?你能去哪儿?”
“不要小瞧了我。”
沐昭桐看了看那去盛饭的少年:“狡兔尚且三窟,况我是个大学士,只是我忽然间有些害怕看他的眼睛,若把他从这山中世外拉到了山下世内,是罪,就当是我给自己积德,以后死了能落个全尸,我就不祸害他了,让他一直单纯。”
妇人扑通一声跪下来:“多谢阁老。”
“可有些事,我能忍得住,你未必能。”
沐昭桐看了那妇人一眼:“你长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