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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心希望避免历法这一苦差的张寿,接下来一连几日,自然都避而不去葛府,甚至连萧家都只是让阿六帮忙照看,关秋那儿也就是捎了几本书,其他时候都躲在国子监号舍里。
直到听说葛雍真的集合了几位老友以及钦天监官员上书请求四海观测,一时朝中众说纷纭,有支持的,有反对的,至少没听说葛老师出卖说都是他的馊主意,张寿这才松了一口大气。反正,以他现在担任的官职,出京主持什么测量,那是不大可能的……
而这种争议在选驸马选仪宾的大潮之中,虽说也涌起了几个浪花,但到底反响不算太大。每个人都在翘首盼望礼部初筛的名单,可当八十人名单真正出来时,仍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而曾经到张寿这边嚷嚷着求特别辅导的贵介子弟们,赫然全体通过。要不是张琛把人训了回去,众人恨不得立刻摆酒请张寿好好喝两盅。谁都觉得,如果不是在翠筠间里因缘巧合叫了张寿一声小先生,这段日子又老老实实在半山堂,就凭他们往日那名声,早淘汰了!
初筛之后便是复选,当复选四十人名单出来,十七人依旧人人跻身其中时,众人那就真的是万千之喜了。虽说张琛板着脸说小先生不喜欢招摇,可禁不住张武张陆死活相劝,其他人一个个软磨硬泡,他只得在休沐日的前一天傍晚,硬着头皮在九章堂堵人。
“请我去秦国公府赴宴?这是邀我去你家?”
张寿顿时有些讶异。别看半山堂这些贵介子弟们当面都要叫他一声老师,背后学着张琛他们叫小先生的也不计其数,但真的把他当成师长看待的人家,那确实不是很多。陆家那是因为陆绾吃一堑长一智,余下则是大多派人送过礼,其余的就说不上了。
至于张琛的父亲秦国公张川,他固然听张琛说过这位沉迷书海不管儿子,在朝会上也远远照过张川一面,却连一句话都没说过。而张琛两次得到皇帝褒奖之后,秦国公府派人送过礼物,也就是这点并不算多的往来。
“不是我爹相请。”张琛见张寿面露沉思,担心他会错了意,连忙解释道,“是阿武阿陆那些个同学说,我家里大,而且爹也不怎么管我,所以要借我家园子摆两桌谢谢小先生你。”
他说着就顿了一顿,很想附带一句,朱莹就千万别来了。哪怕他如今已经丢弃了那种奢望,决心找一个比朱莹更漂亮的绝色美人,比如永平公主这样的。可如果朱莹老是在面前晃,那种扎心的感觉他仍然有些受不了。然而,话到嘴边,他还是吞了回去。
他爹和朱莹的父亲赵国公虽说没有明显的不和,但也没有多少交情,朱莹应该不会来的。最重要的是,他的母亲秦国夫人林氏……一向也并不太喜欢朱莹。
而张寿只想了一想,最终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这一日晚间去赵国公府时,他对太夫人和朱莹祖孙说出此事时,朱莹顿时气得抱怨了一句:“难得休沐一天,张琛他们事真多,哪来那么多礼,最后当上驸马仪宾的时候,再来谢师也不迟啊!”
“莹莹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礼多人不怪!”太夫人却含笑点头道,“是该去,不过虽说不是秦国公请你,而且那是你的学生辈谢你,但秦国夫人到底比你年长那么多,你空着手登门也不大好。这样吧,你就替我送点东西给她。她常常眩晕头痛,带一点天麻吧。”
这种勋贵往来的套路,张寿自然不太懂,太夫人愿意提点,他也就从善如流地答应了。而当太夫人阻止了想要跟去凑热闹的朱莹之后,他就更没了后顾之忧。
等到了次日,他在家中早起更衣洗漱过后,还在吃早饭,老刘头就笑眯眯地进来通报,道是秦国公长公子到了。当看到张琛一身簇新的锦衣华服,还提着一个礼盒进了门时,他不由得有一种人跑到自己家来做客的错觉。
“是娘特意让我来接一接小先生的。”张琛比张寿显得更不自然。张寿在国子监的号舍,他是去过无数次,可这小院他却是头一次来,见识了自家的轩敞,再对比此地的逼仄,他再看看张寿这一身家居青袍,闲适自在,瞅见自己这号称不能失礼的装扮,只觉得很不自在。
还真让太夫人说中了,礼多人不怪!张寿一面想一面笑道:“那你吃过早饭吗?若是没吃过,就在我这吃了再走。这才什么时辰,你来得可真早!”
张琛刚要说吃过了,奈何肚子直接咕的叫了一声,立时出卖了他。他只能干笑一声,尤其是当张寿吩咐外头又送来清粥小菜四色包子的时候,他更是觉得有点饿了。等到坐下来陪着吃了一顿早饭,他请了张寿出门上车,这才小声说:“派车接是我娘的吩咐,而让我早来……”
“是我爹的吩咐!”
张寿顿时有些意外:“你爹?你爹知道你家里今天会来那么一堆人?”
“本来我没想告诉他,反正他也从来不管。”跟上车坐好的张琛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即闷闷不乐地说,“谁知道一贯只看书不管家事的他,今天早上居然问了我娘一声,知道半山堂那些人要来,而且是请小先生你,娘又说派车来接,他就嘱咐了一句让我早来。”
“天知道他想干什么!”说这话的时候,张琛面上恼怒,但眼神却有些飘忽,“反正,他心里只有那些书,顶多也就是吩咐这一声,我从前也有朋友到家来,他从来就没见过!”
听张琛这口气,赫然是把自己归为朋友这个类别,张寿不禁莞尔。毕竟从外表看是同龄人,除却在上课的时候,他也没有太把自己当成老师。接下来的一路上,他随口问些不相干的琐事,直到马车最终停下。然而,还不等他起身准备下车,外间就传来了一个恭敬的声音。
“张博士,老爷说眼下到午时还有些时间,请您到香舍品茶。”
原本打算走在前头的张琛顿时愣住了。紧跟着,他直接探身跳下车去,见面前站着的恰是老爹身边最心腹的长随张凌,他就恼火地质问道:“这是我的客人,爹直接把人截走算怎么回事?事先也不和我说一声!”
张凌对张琛也是低眉顺眼,毕恭毕敬:“少爷,张博士是您的老师,老爷请他前去一会,也是表示敬重。再者,老爷说,请您陪张博士一块去。”
这下子,张琛满脸怒气化作乌有,一张脸虽说还绷得紧紧的,但这一次却不是愤怒,而是惶惑。从小到大,虽说父亲那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整天却说不上几句话,不管他读书受到夸奖,还是写字写得好,又或是胡闹闯祸,被人告状,他从来都是一句淡淡的知道了。
于是,后来他也懒得再管自己的言行举止会让父亲产生什么样的反应,我行我素——反正只要别是天塌下来,他笃定张川肯定不会管!
所以这一次,他着实觉得有些不安。带着张寿跟张凌前去所谓的香舍时,他就故意一脸没好气地解释道:“那香舍是我爹调香的地方,他就是爱好这些读书人喜欢的风雅勾当。每年从秦国公府送出去的各色名头的香,就有少说几十上百瓶,光是原料就花费无数。”
明明是非议父亲,但张琛的声音却并不小,而前头的张凌也充耳不闻,甚至还快走了几步,仿佛是耳不听为净。而趁此机会,张琛这才立刻压低了声音说:“别看我爹在人前恬淡,可他也是一等一的老狐狸,小先生你可千万别小看了他。”
手中拿着太夫人让自己送给秦国夫人的一匣子天麻,听了这话,张寿忍不住暗自好笑。你爹就算是二代勋贵,那也好歹是秦国公,我敢小看他?
“那是你父亲,国之柱石,不可在背后随便非议!至于调香,这就和有些人迷恋金石,有些人爱好寻古,有些人喜欢诗词歌赋一样,都是正当爱好。你爹亲手做的香料送去各家亲朋故旧那儿,那是他的一片心意,花费多也是正常人情开支,轮得到你管?”
张琛见张寿一面说,一面瞪了自己一眼,他虽说知道这与其说是警告,还不如说是提醒,但还是老大不乐意。反正他说父亲坏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也没见人把自己提溜过去骂一顿,既然如此,说说又怎么了?他要是哪天真的不认这个爹了,他一句话都懒得说!
很快,随着张凌在一座看似普普通通的屋子门前停下,叩门通报后亲自推开了门,张寿便闻到,空气中传来了一股极其清雅的柑橘甜香。那香味和这年头很多香料不同,并不馥郁,但却仿佛在周身缠绕不去,人轻轻嗅着,就连精神也为之一振。
而张琛却显然并不喜欢这种香味,面露不耐地跟在了张寿后面。尤其是当入了内间,香味稍淡,他看见临窗大案后头,鬓发微霜,身材清癯的父亲张川正在专心致志地分茶,那动作轻柔神情专注,颇为好看时,当张寿随手把手中匣子塞给他,他就忍不住扭头看向别处。
自家明明是勋贵之家,老爹偏偏就喜欢这种调子!
“秦国公。”
“张博士,来,尝一尝这杯茶。”
不像闹别扭故意不理人的张琛,张寿却主动先拱手见过,可看到张川在打招呼的同时,还热情递了一个很小的茶杯,一点都没有张琛曾经说过孤僻冷漠,他就有些摸不透了。他双手接过茶,在对方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下,当即毫不犹豫地举杯一饮而尽。
反正他曾经对朱莹也说过,他压根就是个不会品茶的俗人,故而珍贵的社前茶他根本就尝不出来,所以这会儿也干脆把这种设定保持到底。
而这一喝,他就发现,刚刚喝下的这茶汤……是柑橘味的!
他记得,不管是这年头还是后世,真正的好茶者,全都最鄙视喝花茶以及水果茶的人,甚至有人痛心疾首,认定花香和水果香会破坏掉茶香。如果普通茶叶也就算了,拿顶级茶叶去冲泡花茶,那更是暴殄天物。可如果他味觉没问题,眼下喝的这似乎就是顶尖好茶!
张寿品着这种回味,见张川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他就干脆自嘲道:“秦国公让我这种牛饮的人来品评茶水好坏,恐怕要失望了。话说我有个不情之请,这柑橘茶挺解渴的,能再来一杯吗?”
刚刚面色微紧的张琛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要说张寿虽说清俊闲雅,飘然若仙,但平日里并不常常端架子,也没那些风雅爱好,所以他和其他人自然而然就渐渐觉得这位小先生其实很好相处。此时张寿这大煞风景的话,他就忍不住觉得痛快解气。
喝茶本来就是为了解渴嘛,老爹还特意拿出了茶道来招待客人,这下子对牛弹琴了吧?
张川却气定神闲地真的接回了张寿双手捧来的小茶杯,又倒了一杯过去。见张寿果然再次一饮而尽,他就笑道:“我原先还以为,张博士你既然容貌风仪无双,必定举手投足都讲究风雅,却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兴之所至,洒脱自如的人。”
“怪不得犬子一贯桀骜,如今却能够在半山堂里正正经经地做一个斋长。”
张琛听到老爹没有用顽劣不堪等等词语来贬低自己,而是用了桀骜两个字,心底松了一口大气,心想总算一贯忽视自己的老爹还有点眼光。
“闲居山野时间长了,难免就有些我行我素,还请秦国公恕我失礼。”见张川示意自己坐,张寿也就毫不客气欣然落座,随即笑着说道,“至于张琛,出身公府,他却傲上而不欺下,想当初临海大营那桩事情就做得非常令人惊叹敬服。半山堂的其他人,全都很服他。”
“很服他?是被他打服了吧?”张川呵呵一笑,见张琛扭头不看自己,脸色却有些微红,他就若无其事地说,“我一向懒散不管事,他的事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管过,说起来这个父亲也确实当得太过安闲。张博士身为师长,却帮我尽了父亲的职责,我很感激。”
没等张寿接话,他就咳嗽一声道:“所以,张琛的婚事,就劳烦张博士多多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