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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去而复返的张寿侧头看着一旁的张琛,见少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虚到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神,他不禁莞尔一笑,随即转身往外走去。当察觉到身后似有脚步声,分明是张琛跟了上来,他就头也不回地问:“现在你应该不会觉得张武和张陆忘恩负义了吧?”
背后没有回答声,只是呼吸声似乎粗重了一些。他也没有继续去刺激张琛,而是不慌不忙继续往前走。直到远离了灯火通明的大堂,四周围的黑暗仿佛乌云一样从四面八方围拢,将他们紧紧包裹在当中,他才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声音。
“小先生真觉得我适合去邢台?”
没有等到张寿的回答,张琛的心情不禁更加复杂了。正月里的京城本来就冷,而这入夜时分就更冷了,只不过是出了烧着地龙的大堂这么一小会儿,他就觉得全身上下都凉透了,似乎连牙齿都在咯咯打颤。可是,他却不想挪动脚步。
“我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又不像朱二他大哥那样胸怀大志,从小就是得过且过,所以文不成武不就,人人都说我秦国公府一代不如一代。所以小先生你之前说,要让我在我爹面前扬眉吐气地说一句你儿不如我儿,他爹胜过我爹,我是觉得很高兴。”
“可我就这么点能耐,之前为了纺机的事情,我是去了解了一下这东西怎么回事,那些织工纺工又都是过得什么日子……但我只觉得他们换用新机器能过得更好,却根本想不到那么深远。就我这么个一天苦日子都没经历过的国公之子,暗渡陈仓到邢台,有用吗?”
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还问这样一个复杂的问题,我却只想问你一件事……在这北风呼啸的大晚上,站在风地里说话,你不觉得这很傻吗?
张寿摸了摸已经被风吹得有些发涩甚至发痒的鼻子,没好气地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说:“没做过怎么知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但是你更要知道,人定胜天!”
“好了,废话少说,去书房说话!”张寿话音刚落,突然听到背后毫无征兆地传来了一个声音:“少爷,灯笼。”
张寿倏然转身,却见阿六正站在那儿,手中提着一盏颜色喜庆的大红灯笼。如果是在一座正常有人生活的大宅院中,这一幕并不出奇,然而,在这座空关多年,眼下也只有前头亮灯有人的豪宅大院中,突然出现一个提灯者,那真是太惊悚了!
尤其是大红灯笼的光照在阿六那没有表情的平板脸上,简直就是恐怖片!
而张琛的反应比张寿更激烈——因为他和阿六没有那么熟——他甚至一口气连连后退了四五步,如果不是脚下是平滑的青石甬道,而后头又没有其他障碍物,他也许会吓得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直到张寿喝了一声,他这才松了一口大气:“阿六,你这是要吓死人吗?”
阿六提着灯笼泰然自若地站在那,理所当然地问道:“少爷你知道书房在哪吗?”
张寿顿时被噎了个哑口无言。等到阿六转身在前头引路,他见张琛蹑手蹑脚又跟了过来,便索性实话实说道:“这座宅子我到手也不过几天,也就是之前带莹莹来过一次,除却那座无题之堂,还有百年牡丹园,其他地方都只是走马观花看了一圈,还真不知道书房在哪。”
平常看张寿凡事智珠在握,今天难得见人在阿六面前吃瘪,再一听这解释,张琛怎么都觉得好笑,偏偏还要强压那翘起的嘴角,努力装出一脸若无其事状。
“这不出奇,我家里那么大,我小时候也常常迷路。”但我可没有这么大还在家里迷路!
张寿哪会看不出张琛那努力忍笑的样子,干脆自己也无奈笑了起来:“阿六什么都好,忠心耿耿,武力超群,随叫随到,不叫也到……但缺点就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行动力实在是太强,偏偏你要说他的时候,却发现他还没错!”
张琛想想自己和阿六相处时的那点感受,再想想刚刚受到的莫大惊吓,不由得心有戚戚然,竟是赞同地点点头道:“这样的仆人,确实让人有点消受不起。”
呵呵一笑,张寿轻描淡写地说:“我从小体弱多病,后来渐渐身体好起来之后,除却和娘相依为命,大多数时候就是阿六陪着我在乡间四处乱走,领略这个不同的世界。我没有兄弟姊妹,其实一直都当他是家人。”
他没有在意张琛的惊讶,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其实我很羡慕他,武艺超群,骑马射箭驾车,好像就没有什么是不会的。哪天要是没了他在身边,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张琛闻言忍不住深深沉思。他身边从小和他一块长大的小厮和下人也有不少,可他似乎和谁都没有培养出多深厚的感情。认真说起来,其实他和张武张陆的关系也一样。
他只是在一次楚国公家寿宴的时候,随手帮了一对被人欺负的兄弟,而后就收获了两个跟班而已。他的想法其实一直都很简单,既然他们信赖他,愿意跟随他,那么就是他的人,既然是他的人,怎么能让别人欺负了?
哪怕是他们的父母兄弟家人,那也不行!
而走在前头的阿六步伐轻得犹如夜间捕猎的猫儿,悄无声息。在夜晚的寒风中,他手里提着的大红灯笼却稳稳当当,只有内中烛火轻轻摇曳,映照出他脸上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尽管没有对张寿的话做出任何表示,可实际上,他的心情却很好,非常好。
当他在一座小楼门前站定,伸手轻轻推开了那两扇门之后,他就先走进了屋子。不消一会儿,刚刚还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就亮堂了起来。进屋的张寿就只觉得一股暖意袭来,刚刚在外头风地里走了一圈的寒意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而张琛也忍不住讶道:“这里的地龙也居然烧了?小先生,内府对你还真是照拂周到。”
这座宅子是怎么来的,张寿当然知道瞒不过张琛这样的人,当下就无所谓地说:“别说天子赐我不敢辞,长者赠,我当然更不敢辞。所以皇上既然想让我带你们到这里来商量一下这两件事,我就来了。而内府如果早就知情,提早做好准备工作,那自然不足为奇。”
见阿六提着灯笼竟是要出去,他就立刻叫住人道:“大冷天的,那边有陆三郎那个最不会把自己当外人的,用不着你去照应,你也不用在外头吹冷风守着,就在这坐着好了。”
阿六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默默答应了。他去一旁放下灯笼,却去一边检查了一下茶具等等,却又找到了一竹筒的泉水和几罐茶。因此,当张寿和张琛坐下来说话时,他已经是熟稔地在一旁烹起茶来。
看到这一幕,张琛不禁越发羡慕——羡慕的是张寿能有这样一个诸项精通的仆人。然而,他很快就没了这点遐思的功夫,因为张寿对他说出了一番他完全没想到的话。他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声说道:“小先生,你觉得我真能行?”
“我觉得能行。”张寿见阿六端了茶盘送茶过来,他就伸手接过,先送了一盏给张琛,随即才自己拿了,又示意剩下的阿六自己去解渴,这才循循善诱地说,“当然,你如果不愿意,我就换别人。比方说,我那个不着调的未来二舅哥。”
“朱二那家伙也就会狐假虎威,再说,他大哥都回来了,日后赵国公府轮不到他继承,他就算出去,也未必镇得住人!”张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轻蔑地说,“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在背后串联,想要当半山堂斋长吗?我让给他当又如何?他真觉得他能压得住场面?”
嘀咕完之后,他瞅了一眼张寿,最终也不嫌烫,咕嘟咕嘟把茶一口气喝干,这才龇牙咧嘴地说:“我去!天涯何处无芳草……说不定出去一趟,我还会有艳遇呢?”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一时又想起了张琛上次让他赔他美人的情景。要说半山堂也不是没有真正混日子的纨绔子弟,但他最熟络的这几个,还真是性格各异大不同。
正月初一的这个晚上,有些人过得烦恼,有些人过得愉快,也有些人却是夜半无眠,枯坐话凄凉——自然,这种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情景,坤宁宫的宫人们最近实在是看得多了。而上一个管事牌子被打发去了廊下家,新的管事牌子皇后也懒得派,她们无不小心。
作为最年长且在宫外有别院的大皇子,原本为了避嫌,不应该留在坤宁宫中过夜,然而,他用即将出京远行,想要多陪母后几天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硬是赖着不走,却也没人敢撵他。毕竟,皇帝知道后尚且没说什么,别人还能怎么着?
此时,他再次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随即仰脖子一饮而尽,见皇后面露怔忡,他就一抹嘴冷笑道:“我堂堂皇长子,主动请缨去江南,却被父皇打发去了沧州。而张武张陆不过是两个侯门庶子,甚至还没娶着公主郡主,却被委以去邢台的重任。”
“呵!父皇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说我也就和两个侯门庶子差不多吗?”
原本在发呆的皇后猛然惊醒了过来,沉下脸喝道:“住口!”
大皇子心中憋了一肚子气,没想到在母亲这里还要遭到呵斥,一时只觉得大为想不通。可他正想开口说什么,到了嘴边的话却被皇后那阴冷的目光给瞪了回去。
“他们拿什么和你比?你是堂堂正正的皇子,你父皇派你去沧州,却没有说让你一个人去,你不会在满京城那些卓有名声的官员当中,挑选能干却又偏向于立嫡长的?一趟沧州走下来,你就不能用你的能耐和度量打动他们?”
大皇子被皇后这三言两语激起了心中好胜心,当即重重握住酒杯,一字一句地说:“母后说得不错,虽说这比不上去江南,但也是一次机会!张武和张陆不过小角色,我怎么会怕了他们?但是……”
他咬了咬牙,到底还是把心底深处的话说了出来:“可张寿和陆三胖这一次害得我人财两空,更是沦为了别人的笑柄,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我也咽不下。”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哂然笑道,“我还以为朱莹千挑万选,拣出来一个什么样的贵婿,却原来是贪得无厌,道貌岸然之辈!而且,他还是和朱莹和永平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个小子!朱莹的母亲当初和裕妃那番勾当,以为能瞒得住谁?”
大皇子顿时眼神一凝。在他如今这种焦头烂额的立场上,实在是不希望再出什么意外了。
尤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张寿和永平公主身世有问题诸如此类的……张寿若是秀才的遗腹子,那纵使父皇再宠信他也无所谓,纵使人娶了朱莹甚至永平公主也无所谓。
然而,如果闹出张寿和永平公主是抱错了这种传闻,那他的处境就糟透了。
那意味着在二皇子之外,他还要多出一个竞争对手!
因此,他非常不安地咳嗽了一声道:“母后如果要对付他们,还请千万小心一些,不要……”
皇后顿时不悦地挑了挑眉:“这事你不用管,我自有分寸!我当然不会让张寿变成你父皇的儿子,可朱莹的母亲和裕妃那点博皇上同情怜悯的伎俩,我却容不得!当初她们就应该死在那些乱军当中,那就不会有如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大皇子虽然知道自己不该说,但还是忍不住冷笑道:“张寿朱莹固然可恶,裕妃母女也固然该死,但母后不觉得,如今咱们母子的处境全都是二弟造成的吗?他如果肯老老实实的,如果肯不和我争,我怎么会这般狼狈!他什么时候把我当成过哥哥,把您当过母亲?”
“那个逆子!我真是白生了他!”皇后一时怒极,差点掰断了自己那修长的指甲,但很快就强行压下了怒气,一字一句地说:“他回头还有那四十杖要挨,养好伤这段日子,那是什么事都别想做,先不管他!朱家以为把水搅混就能扳倒那几个御史?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