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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六的指挥下把脸擦了三遍,然后看着镜中自己平时就胡乱梳个鬏儿的头发,在阿六的手下服帖地变成两边的总角,小花生已经是发愣到连话都不会说了。就连叔爷都悄悄告诉很厉害的阿六,竟然还会梳头?天哪,他有一种佛寺中守门的四大金刚突然崩塌的感觉!
然而,阿六却不管小花生是怎么想的,把那对总角梳好,他对着铜镜看了一眼,觉得还算满意,就直接一拍小花生的脑袋,示意人站起来。
等到人有些呆头呆脑地起身站到了自己面前,他就指着旁边搭在衣架子上的一套衣衫,言简意赅地说:“穿上。”
小花生眼尖,瞅见那衣裳竟然是上好丝绸做的,他立刻就有些发怵,结结巴巴地正想问两句什么,却只见阿六嫌弃他动作太慢,竟是直接上前拿了一件绢质中衣过来,一副你如果再拖延,我就替你穿的模样。他哪敢再犯拧,赶紧上前接过衣裳,一溜烟躲到屏风后去换了。
等到窸窸窣窣好一阵子,当他再次从屏风后出来是,赫然就是梳着总角,身穿白色丝绢中衣,外罩浅褐色绢质圆领衫,脚踏一双蓝色白底布鞋,收拾得清清爽爽,唇红齿白的俊俏童儿。哪怕是他自己,看到那镜子中的形象,都有些不敢认了。
虽然太祖皇帝的时候,就对某些朝臣呼吁禁止民间百姓穿绢衣,富民商贾穿绸缎的举动嗤之以鼻,下令除赤黄朱紫等王爵高官服色,民间婚庆可用,其余颜色衣料民间大可随意,但是,对于挣扎温饱都尚不可得的平民来说,丝绢仍然是高不可攀的料子。
小花生记得,自己上一次穿丝绢,还是老咸鱼在他十岁生日的时候,特意去裁了三尺,给他做了一件袍子。他最初还不舍得穿,可因为个头窜得太快,后来根本就穿不下了,他还为此大哭了一场。
阿六对小花生的这幅装扮也很满意,微微点了点头就沉声说道:“要说话的时候你上,不说话的时候站在少爷背后,懂吗?”
见小花生赶紧连连点头,紧跟着却有些欲言又止,阿六就补充道:“记得改口叫少爷。任何时候都不要慌,要打架的时候有我。”说完这话,他也不管小花生是怎样发懵的表情,拖着人就往外走去。
当张寿再见到小花生的时候,就只见人跟着阿六并肩而来,一模一样的衣衫、身高,如果不是容貌截然不同,他兴许会认为这是两兄弟。眼见小花生还有些局促地拉着自己的袖子和衣衫,他就笑着说道:“一回生,两回熟,多穿就习惯了。去备马吧,我们出门。”
小花生很想问一句去哪,可看到阿六点头径直出门,他只能赶紧追了上去,等到了马厩,帮着阿六牵出一匹马来,他本来以为就行了,谁知道阿六把缰绳交到他手里,紧跟着阿六又去牵了两匹马!当他懵懵懂懂跟着出了县衙大门之后,他才猛然警醒了过来。
“六……六哥,你是……是要我……骑……骑……”
见小花生连说话都不利索了,阿六哂然一笑,再次重复了张寿之前说过一次的话:“一回生,两回熟,上次你不是骑过吗?”
当张寿出门看到三匹马,再看到小花生耷拉着脑袋仿佛都要哭了,他就知道阿六给人出了怎样的难题。他自己这骑术也是在京城这几个月紧急突击练成的,深知没骑过马的人学骑术要突破多大的心理压力,他瞅了一眼阿六,最后笑着上前揉了揉小花生的脑袋。
“不要怕,有阿六在,你不会摔下来的。想当初,我练骑术的时候,也是他在身边。”
小花生见阿六酷酷地站在那里,犹豫了一阵子,到底还是到了阿六牵着的那匹马旁边。他第一次骑马就是阿六牵着,此时唯有相信对方。等到踩住马镫,屁股被阿六猛地一托,他趁势坐上马背之后,只觉得视野高而广阔,可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等到看见张寿上马,阿六也轻松跃上马背,策马过来与他并肩跟在张寿身后,他就忍不住小声问道:“六哥,我们不用分一个人去做前导吗?”
阿六的回答很简洁:“你去还是我去?”
小花生顿时哑然。他去的话,回头万一从马上摔下来那就出大洋相了,至于阿六去……万一他在后头一个没控制好坐骑,谁来救他?想到自己自诩为聪明伶俐,可如今却成了那个累赘,他顿时耷拉了脑袋,可紧跟着就突然听到一声厉响。
当回过神发现是阿六手中的马鞭擦着鼻梢略过,他顿时吓得不轻,可随之就听到了阿六一句毫不留情的警告:“垂头丧气像什么样子,抬头,挺胸,夹紧马腹,对,不要太用力,屁股别绷那么紧!打起精神,你这匹是御马,温顺得很,绝对会听你的话!”
小花生没注意到这话只是在自己耳边响起,更没功夫去细想阿六怎么突然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他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随即却忍不住低头去看身下这匹马儿的颜色,鬃毛,敬畏的同时却也不知不觉打起了精神,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感动。
他这辈子居然还能骑上御马?
走在前头的张寿虽说没听见阿六和小花生都说了些什么,但想当初他和朱莹学骑马的时候,阿六确实时刻紧随在侧,他就知道,此刻少年肯定是对小花生各种鼓劲打气。
当然,他要知道阿六竟然随便给小花生骑的那匹马安上了御马的头衔,一定会哭笑不得。
小花生一路绷紧精神,可直到走了好一会儿,他方才醒悟到自己压根不知道目的地,再一问阿六,他这次终于得到了一个明确的回答:“去极乐街,华氏绸缎庄。到了那里,你只要对人说,我家少爷要见你们掌事的,就行了。”
这是……要去买绸缎吗?也不对啊,如果只是买绸缎,伙计或者掌柜其实都能做主的,干嘛非得要见真正做主掌事的?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小花生再也不敢乱发问了。而他虽说是沧州地头蛇,对极乐街这种只有富家大户有闲钱的人才会光顾的地方,那却是同样一点都不熟。
因此,当拐到这个富庶繁华的地方,他原本已经渐渐放松的屁股再次绷紧了,尤其是当阿六示意勒马的时候,他差点使劲去拽绳子,直到旁边伸出一只手代为一拽,他这才醒悟过来,再一看,身下坐骑已经稳稳当当停住了。
满脸通红的他都有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马的,等见到一个小伙计满脸热情地迎上前来,他看到阿六已经站在了张寿坐骑边服侍下马,他这才努力镇定了一下心神,微微抬了抬下巴,模仿刚刚阿六那满不在乎的口气说:“我家少爷要见你们掌事的。”
他本来以为那小伙计还要多问两句,却没想到人竟是笑容满面地对正在下马的张寿打躬行礼道:“之前我家大掌柜听说公子您曾经光顾小号,一直都责备我招待不周,今天要是得知您再次光临,他不知道怎么高兴呢!您里头请!”
小花生这才明白,张寿已经来过一回。眼见门里又有两个壮汉出来牵马,阿六陪着张寿往里头走,他恋恋不舍地瞅了一眼自己的坐骑,强迫自己不去考虑什么马丢了伤了等等诸如此类的事,快步跟了上去。
一进店堂,他就只见四处都展示着华美的锦缎,那花纹和颜色让人目不暇接,但偌大的店堂中,却只有一个衣着鲜亮的中年人正在和一个矮胖的汉子说着什么。可当看到前头那引路的小伙计丝毫不停,竟是带他们径直往后门走,他就有些吃不准。
穿过店铺的后门,进了一个比水市街老咸鱼那铺子大一倍的院子,他就跟随前头那三人进了一座厅堂。小小的三间厅并未隔断,此时并不见有人。
眼看那小伙计把张寿迎到了上座,随即又匆匆出去,不一会儿就送了茶过来,他依照阿六前言与其在张寿身侧一左一右站了,见人给张寿送过一盏茶之后,竟是又笑眯眯地托着茶盘,将另外两个式样简单的白瓷茶盏送到了他们面前,他顿时大为措手不及。
这个……是接下还是回绝?
接下来,阿六给他做了一个示范。因为当少年接过茶盏之后,打开盖子闻了闻,见张寿正欣赏手中那釉面上的精美花样,他就端详了一下手中的白瓷茶盏,随即直截了当地对着那小伙计问道:“这是要我试毒吗?”
那小伙计差点没被阿六这一句话给呛到失语,等听见张寿哈哈大笑,他才赶紧有些尴尬地赔笑:“不不不,这是送给两位小哥解渴的。张博士这茶是太祖皇帝最喜欢,亲自赐名的太湖碧螺春。因为产自苏州吴中,我家掌柜最喜欢,特意命我沏给张博士您尝尝。”
太祖皇帝你连康熙起的碧螺春名字也要抢!张寿在心里吐了一句槽,紧跟着就只听那小伙计说:“两位小哥手里的是西湖龙井,只不过明前的茶叶难得,大多是贡品,这是雨前茶。”
张寿顿时笑道:“你这么分人送茶,倒也雅致。碧螺春和龙井,确实不分伯仲,只看品茶者的爱好。阿六,别逗人家了,什么试毒不试毒的,既是请你们解渴,就喝了吧。”
小花生见阿六先品了一口滋味,随即便咕嘟咕嘟直接牛饮喝完了,目瞪口呆的他方才有些犹犹豫豫地接过了那小伙计茶盘上的另一个茶盏,随即仿照老咸鱼教过他的喝茶姿态,小心喝了两口。
然而,他对于这种没有调味,只能品出苦涩的茶水却不热衷,再加上前次憋到尿急,这次怎么也不敢多喝,立刻就把盏子放回了茶盘,却是小声说道:“多谢。”
那小伙计这才如释重负。幸好这位张博士身边的人不全都是这样出人意料的奇葩性格!
张寿见小伙计托着茶盘要出去,他这才突然问道:“你刚刚说你家掌柜听说我来必定高兴,那他此刻人在何处?难不成外间那两位并不全都是客人,其中一位就是掌柜?”
那小伙计顿时尴尬了起来,好半晌才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外间那位是河间黄知府的毕师爷,代他家大公子给知府夫人买料子的,大掌柜不得不敷衍一阵子。”
他一面说一面偷看了张寿一眼,随即低声说道:“那家伙架子端得足足的,也只不过就是个师爷,和张博士您的谦冲大度差远了。”
说什么买绸缎,结果却一开口就把价格压到一成……就算沧州乃是河间府下辖,可他们这小店又不是州衙县衙,凭什么要给你让这么多利?这哪是买东西,根本就是抢钱好不好!
心里这么想,小伙计嘴上却不敢说出来,生怕多嘴多舌惹人生厌。见张寿只是一笑,并不做声,他就连忙又解释道:“我这就出去看看,大掌柜一会儿准来!”
小花生见人飞快退下了,他偷瞥了张寿一眼,想了想试探道:“要不,我也去看看?”
瞅准小家伙有点戴罪立功的意思——虽说不会骑马怎么也不算罪过——张寿就笑着答应道:“那你就去看看也好,记住,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别露头,回来告诉我就好。”
答应一声,小花生就一溜烟出了门去,等到了刚刚经过的店铺后门,他就听到了一声冷哼:“华家在苏州家大业大,听说和这沧州蒋家也是姻亲,可想来大掌柜也应该听说了蒋家如今获罪的事。虽说县衙那边的两位是对蒋家从轻发落了,可朝廷说不定还有人持异议!”
“都说破家县令,灭门令尹,你可不要自误才好!”
虽说小花生也就是认字,很多深奥的书都没读过,但这样浅显的威胁俗语,他却不至于不明白,此时登时在心里大骂。怪不得之前长芦县令许澄能够稳稳当当坐在县令位子上,敢情是因为上司河间知府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就为了买绸缎而已,至于这样威胁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