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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宋举人赫然有些战战兢兢,张寿心念一转,就笑着说道:“宋公子,你当初和永平公主唇枪舌剑的勇气上哪去了?你可是科场上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杀出来的举人,而且又因为惦记着那点爱好,把家里下人或药翻了,或捆翻了,然后大摇大摆去选御厨,那是何等大胆?”
“怎么现在临到最后一关,你就这么一副软脚虾的样子?”
张博士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宋举人简直都快要哭了,尤其是弯腰行礼的他竟然没听到上头任何一个人发声,也不知道那诸位他从前想都没想到的宫中人物到底是什么心情,他就更加惴惴然了。就在他越来越慌的时候,突然只见面前有人走了过来。
低头的他只看见那是一条风格极其华丽的百褶郁金裙,裙边挂着金钩玉环,他甚至不知道哪来的心思,甚至还有心数了下那玉环的数量,总共是大小五个——不数那玉环的话,难道他还目光上移,去看那结实的小蛮腰和高挺的酥胸?虽然他眼角余光已经看见了……
甚至都不用再去看那张脸,只听人直接伸手取食那动静,他就知道,能够在太后皇帝以及两位贵妃……反正诸多贵人在场的时候这样大胆到肆无忌惮的人,只有朱莹一个!
果然,来人直接拈了一块东西吃了之后,却是片刻之后就笑眯眯地说:“不错不错,宋大厨其他手艺一般,唯有这甜品,实在是一大堆名厨都要瞠乎其后!就连这看似普普通通的桂花团子,也能做出不一样的口感来,这桂花甜而不腻,团子吃上去也特别细腻!”
听到朱莹这称赞,宋举人登时觉得浑身上下熨帖极了。刚刚弯腰控背的他一下子挺直了腰杆,神气活现地说:“大小姐夸赞得没错。我这桂花团,不但桂花是我亲手做的,工序复杂,而且取了桂花上的露水蒸煮调制,配方花了很长时间,当然,用米配比也有很大讲究……”
既然说得是自己最得意的事,宋举人不知不觉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了起来。而这一刻,他那自信满满,挥洒自如的样子,落在皇帝眼中也就罢了——皇帝本来就见识过他那一说到擅长的东西就变了个人的样子——而落在太后和裕妃眼中,那就不同了。
刚刚宋举人进来时那种畏缩胆怯的表现,和此时那从容自信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虽然她们对一个好好的举人偏偏却喜欢厨艺这种东西很不理解,可既然有朱莹常常津津乐道的张寿下厨作为反衬,这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是,若是人怯懦却又没有自信,那她们就断然不能同意了!
可即便如此,张寿到底并不仅仅只有擅长厨艺一个优点,那只不过是张寿很特别的某个爱好而已,并非主业。张寿的主业是教书育人,看看他那一大堆学生就知道了!而宋举人却把科场举业当成了附带,对厨艺反而是痴心迷醉……说来也是一个奇人!
张寿笑眯眯地看着朱莹在那故意撩拨着宋举人最得意的地方,然后引着人不断往下说,从桂花酱的制法,如何配比粳米和糯米,如何在一磨之后再二磨三磨,从而使得口感更细腻,甚至连石磨要用哪里的石头都有讲究,他不禁笑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察觉到仿佛有人在看自己,循着那视线一看,赫然是怒气冲冲的永平公主。甚至都不用想,他就知道这无妄之灾从何而来。
没说的,永平公主一定觉着,今天从太后到裕妃等人这兴师动众地跑来,是替她相看夫婿,而他和朱莹则是敲边鼓的……可真的天地良心,朱莹倒是有过这想法,但他从来都觉得宋举人和永平公主配不起来!
就永平公主那孤高的个性,当她的驸马恐怕是天底下最苦的差事,兴许都没有之一!
因此,见朱莹还在那用言语搔着宋举人的痒处,逗他在那说更多的厨艺要诀,他就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不咸不淡地说:“莹莹,厨艺这种门道,感兴趣的人会觉得那是人生的追求,不感兴趣的人却只会听得味同嚼蜡,你就别逗宋公子了。”
见朱莹有些遗憾地轻哼一声,而宋举人这才如梦初醒,本能地转过目光看了看面前众人,就只见皇帝笑眯眯的,表情非常和蔼,三皇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四皇子则满脸嫌弃。
而那边太后和疑似贵妃的两位,太后竟是微微颔首仿佛对他有些赞许,另两位一个若有所思端详他,另一个则是眉头微皱,仿佛对他不太满意。至于那些尊贵的公主郡主之类的姑娘们,永平公主自然是根本不看他,其他几人倒是窃窃私语,嘴角含笑,显得对他很感兴趣。
心中越发悚然的宋举人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却是干笑一声道:“学生就只懂这些庖厨小道,至于科举正道,走的人太多,学生这资质真要去考进士,估计要等到头发花白了。”
“学生确实只会做点甜食点心之类的小手艺,距离御厨的标准还很远……”
总觉得今天这场面实在是有些诡异,宋举人便干脆谦虚到了极点。然而,他完全没预料到的是,坐在末位的一个顶多只有十三四岁,看上去颇有些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竟是突然开口说道:“进士三年就能出好几百个,可能做好吃点心的,满京城也搜罗不到几个!”
“当然是宋公子这样的人才更难得!”
在皇帝和太后以及贵妃公主还没开口的情况下,居然又有旁人敢先开口——而且还不是朱莹,就连张寿,也忍不住朝那末位的小姑娘投去了好奇的一睹。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之前朱莹好像对他说过,这位是海陵县主,某位身家豪富,却从来不管国事的郡王嫡女。那位王妃连生四个儿子后才有一女,于是小姑娘最得父母娇宠。
心中微微一动,他就顺势笑着点点头道:“海陵县主好眼光,虽然时人都说是君子远庖厨,但那是因为大多数君子都信奉动口不动手,十指不沾阳春水。宋公子这样的人才,静能够读书科举,动能够只手变美食。相比某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实在是好太多了。”
宋举人着实被朱莹和张寿这先后的吹捧搞得满心纳闷。
他确实也觉得自己挺能耐的,毕竟也不是人人都能混进御厨选拔大赛,而且还过五关斩六将挺进最后决赛,甚至还见过皇上公主一大堆贵人。可是,朱莹挑着他说了这么多卖弄厨艺的话,张寿又夸赞他动静皆能,他自己都觉得谬赞太过了。
然而,让他几乎瞪出眼珠子的是,皇帝太后的表情只不过是有些微妙,其余妃嫔公主他还顾不得去看,就只见那位海陵县主竟是喜笑颜开地抚掌赞道:“张博士说的就是我想说的!”
“喜好厨艺算什么,我父王还喜欢打铁,平时光着膀子出一身大汗,还让哥哥们帮着拉风箱呢!”
话一出口,她仿佛察觉到自己透露出了不得了的大事,这才赶紧一捂嘴。等发现其他人全都在看她,她就讪讪地放下了手,小声说道:“太后娘娘,皇上,臣女口无遮拦,还请恕罪……可臣女一向嗜好甜食,刚刚莹莹姐姐把宋公子的甜品说得这么好,能不能……”
“能不能让臣女尝一尝?”
见海陵县主说着就用祈求的眼光看着自己,皇帝不禁哑然失笑。
他对那举着托盘的内侍微微一颔首,眼看人立刻快走几步,把托盘送到了海陵县主面前,见小丫头眉开眼笑地用手帕抓取了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之后细嚼慢咽,不多时脸上就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他就打趣道:“你爹早就说过你嗜好美食,难道你家里还能少厨子?”
“他们匠气太重!”
海陵县主顾不得把口中的桂花糕全都咽尽,却是含含糊糊地说:“这些人固然会在调味和原料上下功夫,但他们十个里头有九个选择当厨子是为了谋生,而不是真心喜欢。宋公子却是放着大好前程却选择了厨艺,他是真心喜欢,这当然不一样。”
这要是换成自己还没进京之前,能够遇到这么一个理解自己的千金大小姐,宋举人绝对会把这位海陵县主引为知己。
如今在张园住的时间长了,甚至还见过张寿亲自下厨做菜,更见过朱莹这个千金大小姐洗手作羹汤——虽然大多是给厨房的人添乱——他大多数时候已经很淡定了。
可下一刻,他就完全淡定不起来了。因为海陵县主一面说,一面快速将那块桂花糕全都吞咽了下去之后,竟是打了个饱嗝,随即就饶有兴致地问道:“不知道宋公子可曾婚配?”
“如果没有的话,你愿不愿意做我父王的女婿?”
如果不是自己最近遇到的事情太多,心理已经磨砺得足够强大,这会儿张寿简直就快呛着了!原来这世上竟然有比朱莹还要直截了当的姑娘!
看看皇帝和太后那两张僵硬的脸,看看裕妃与和妃那两位贵妃的猝不及防,再看看都快要惊得眉毛飞起来的朱莹……还有其他那些眼珠子掉了一地的宗女们,被口水呛到正在拼命咳嗽的吴阁老和张钰,非常显然,没人料到此时的这一幕。
宋举人同样没料到自己竟然会被一个小姑娘问这么生猛的问题。饶是他被方青称之为宋混子,也算得上是脸皮极厚的人,但此时此刻却变成了半个哑巴。
老天爷,谁来教教他该怎么回答?他今天才第一次见这位海陵县主吧?
而朱莹却在吃惊过后,非常直爽地对海陵县主竖起大拇指,仿佛在赞叹人的眼疾手快,但随即就笑着说道:“阿绫,宋大厨虽说确实一手好厨艺,你还不了解他的性格吧?再说,你不问问你爹娘哥哥,回头不怕他们不同意?”
海陵县主偷看了一眼面色古怪的太后和皇帝,她就小声说道:“我父王和我娘常说,只要我喜欢就行了,我哥哥们更是都随着我的!再说了,我刚刚看他谈论美食神采飞扬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人真有意思!能把所有心思都花在美食上的人,绝对坏不到哪去……”
“不对,是肯定有耐心,性情也不错!而且,莹莹姐姐你,还有张博士都觉得好的人,那怎么还会有错?就和你当初挑中张博士,然后对我们说,非他不可,所以才硬赖在他家里一样,你还口口声声说,乘龙佳婿要靠抢的,手快有,手慢无……唔!”
这一次,看到伸手捂住海陵县主那张毫无遮拦嘴的人,恰是德阳公主,张寿终于忍不住呛咳了起来。而一旁的朱莹虽说素来大方,可这会儿也忍不住霞生双颊。
海陵县主虽说和她并不是来往特别多,但在各种聚会上遇到时,却也算是能说几句话的友人,所以这话她确实还真说过——用意当然是宣扬自己的好眼光。然而,她哪能想到,此时人竟然振振有词地把她的话搬出来当成道理!
偏偏就在这时候,她却只见四皇子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道:“我刚刚还觉着这姓宋的只会做菜,没别的本事,有什么好的……可被阿绫姐姐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理!就莹莹姐姐和老师那眼光,若是没有大本事的人,怎么会留在张园里?”
这种朴素的“道理”,张寿听着只觉得啼笑皆非。他收在张园的确实没有没用的人,但要说大本事,这年头的大多数人,大多看不上那些人的本事。就比如宋举人宋混子,除却其那张常常得罪人的嘴之外,人确实只有厨艺可圈可点,性格还算仗义,别的真没了!
然而,旁人或是从刚刚那惊愕莫名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或是觉得好笑,或是觉得无稽,唯有永平公主脸上那一层寒霜却越来越重。她只觉得今天这一幕一幕都是设计好的,无论是海陵县主的求佳婿,还是四皇子爱屋及乌的肯定,抑或是此刻如同呆子惶然无措的宋举人。
她只觉得所有人都在算计自己,所有人都想撮合自己和一个她完全没放在眼里的男人。再想到当初父皇当众宣布她和朱莹难分彼此的身世时,亦是完全没想过她的感受,她只觉得心中满是愤懑,满是不甘,最后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带嘲讽地说出了一句话。
“海陵既然喜欢,太后和父皇何不成全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