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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我和药不然眼神一闪,分头冲向东西两个房间。我一进屋,看到这是个卧室,卧室里除了一个大衣柜和一张双人床以外,再没别的东西。我矮身一看,床底下没人,就退到了门口。药不然也检查过了对面那屋,说那里只有一张折叠木桌和几把椅子,还有台黑白电视。
不过药不然告诉我,那木桌上搁着一碟花生米和一盘拌海蜇,还有一瓶茅台酒与一个酒盅。
老太太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了,一把拽住我和药不然,喋喋不休说要报警。我一看她的袖口沾着面粉,知道她开门前是在厨房包饺子呢。
换句话说,在客厅里喝酒的,肯定另有其人。
我目光闪动,把老太太轻轻扯开,交给药不然拽住,第二次走进那卧室。我一进去,扫视一眼,径直走向衣柜。这衣柜是榉木做的,样式很老,支脚还是虎头状的,应该是民国家具,不过保养得不错,表皮包浆溜光。
本来还在撒泼的老太太愣了愣,突然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老头子,快走!”
大衣柜的两扇柜门突然打开,一个穿着汗衫短裤的老头子猛地窜了出来,手里拿着把改锥(螺丝起子)恶狠狠地朝我扎来。我不敢阻挡,不由自主倒退了三步。老头儿借着这个空隙冲出卧室,朝门口跑去,动作无比迅捷。药不然想伸手去抓,老太太却一口咬在他手背上,疼得他一激灵。
可惜老头不知道,门口还有个女煞神等着呢。他刚出去半个身子,就被一只纤纤玉手按在肩膀上,改锥“当啷”一声掉在水泥地上,整个人当即动弹不得。
这老头行动虽然惊慌,眼神里却闪着凶光,全身都紧绷着,有如一头恶犬,稍有放纵便会伤人。他挣扎着从地上要爬起来,却被黄烟烟牢牢按住。
“请问您是付贵付探长么?”我蹲下身子,冷冰冰地问道。
老头听到我的问话,身体突然一僵。
我一看到他的反应,心里踏实了,这老头肯定有事儿。我示意黄烟烟下手轻一些,和颜悦色道:“付探长,放心吧。我们不是冲那件假钧瓷笔洗来的,就是想来问个事儿。”
付贵听到我提到“假钧瓷笔洗”,知道如果再不合作,就会被我们扔到沈阳道去,他终于不再挣扎,瞪着我道:“你们……要问什么?”
“来,来,先起来,尊老敬贤,这么说话哪成。”我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黄烟烟很有默契地挽起他的胳膊,往屋子里带。药不然苦笑着对老太太说:“大妈,您是属狗的吧?能把嘴松开了么?”那老太太牙口可真好,咬住药不然的手掌一直没放开,都见血了。
付贵冲老太太挥了挥手,叹息一声:“月儿,松开吧,接着包饺子去,没你事儿了。”老太太这才放开药不然,狠狠瞪了我们一眼,转身进了厨房。看到这一幕,我们三个心里都明白了。这老太太估计是付贵的老婆或者女朋友,只是沈阳道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老太太出来扮苦主,一是忽悠那几位掌柜,二是放出烟幕弹——谁能想到,付贵会躲到苦主家里来呢。
付贵弯腰从地上把改锥捡起来,手掌冲客厅侧伸:“三位,请吧。”他已从刚才的慌乱中恢复过来,气度沉稳,全不像一个刚刚被人按在地上的骗子。
我暗暗心想,这老头到底干过探长,果然不简单。他本来在客厅吃饭,一听敲门声,第一时间就躲进了衣柜,还不忘手里攥着凶器,伺机反击。若不是黄烟烟身手了得,真有可能被他逃掉。
我们几个人坐定。付贵道:“你们是北京来的?”我们几个点点头。付贵又问:“你们是五脉的人?”这次只有药不然和黄烟烟点了点头。付贵找出几个酒盅,给我们满上,然后他自己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问了第三个问题:“你们是为了许一城的事?”
这人眼光当真毒辣得很,药不然拿指头点了下我:“这位是许一城的孙子。”
付贵打量了我一番,不动声色:“倒和许一城眉眼有几分相似。”他一说到许一城,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改变,不再是那个骗人钱财的猥琐老纤夫,而是当年在北平地头上横行无忌的探长。我注意到,在他脖颈右侧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虽然被衣领遮掩看不太清,但依稀可分辨出是烧伤。
现在亲眼见过许一城的人,除了黄克武以外,就只有这个付贵了。从他嘴里探听出来的东西,将对我接下来的人生有重大影响。我的声音显得有些紧张:“听说当初拘捕审问我爷爷的是您,所以想向您问问当时的情形。”
付贵三个指头捏着酒盅淡淡道:“这么多年了,怎么又把这件事给翻出来啦?你们费这么大力气跑来找我,恐怕不是想叙旧那么简单吧?”于是我把木户加奈归还佛头的来龙去脉约略一说,特意强调付贵是解开木户笔记的关键。
“这么说来,五脉对这个盗卖佛头的案子,一直念念不忘啊。”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许家已不是五脉之一。”我纠正了付贵的说法。付贵听到许家二字,看我的眼神有了些变化。他问道:“你们家这么多年来,过得如何?”
我简短地说了一下许家的情况。付贵听完,把酒盅搁下,指了指门口:“看到门口那副对联了么?那就是许一城送我的。我每年都请人临摹一副,挂到门外,这都好多年了。”我颇为意外:“您和我爷爷原来就认识?”
“岂止认识,还是好朋友呢!”付贵晃着脑袋,仿佛很怀念以往的日子,话也开始多了起来,“我跟他认识,那还是在溥仪才逊位不久。那时节,我在琉璃厂附近做个小巡警,每天别着警棍在管片儿溜达。有一天,我看见一个穿马褂的人走过来,胳肢窝下还夹着一把油伞,像是哪个大学的学生。那时候大学生老闹事,我就上了心,过去盘问。那学生说他叫许一城,正准备去北大上课。我一看他带着油伞,心里就起疑,北平晌晴薄日的,谁没事会出门带把伞啊,肯定有问题!”
付贵说着的时候,脸上浮现出笑容来。老人最喜欢回忆过去,而且对过去的记忆都特别深刻。我没急着问他木户笔记的事,而是安静地听着,希望能多听到点关于许一城的事情。
“我不由分说,把他逮回了局子里,带入审讯室。刚坐下还没一分钟,又进来一拨人,说是有个人在古董铺子里失手打碎了一枚铜镜。掌柜的说这是汉镜,价值连城,非让他赔,两人拉扯到了警局。警察人手不够,我就索性把掌柜的与顾客也带进审讯室,两件事一起审。我略问了问古董铺子的案情原委,许一城在旁边乐了,跟我说我帮你解决这案子,你把我放了吧。我不信,说你以为你是包青天呐?许一城一拍胸脯:这可是一桩大富贵。
“没想到,这案子还真让许一城给破了。他说汉唐铜镜的材质是高锡青铜,江湖上有一种做旧的手法,是用水银、明矾、鹿角灰掺着玄锡粉末去摩擦镜面,叫做磨镜药,磨出来几可乱真,要水银沁还是黑漆古都很容易。他把那掌柜的手一抬,上头还沾着锡粉,一望便知是个造假的作坊,专门讹人。于是我拘了掌柜的,又带着几个伙计赶去那商铺,顺藤摸瓜起出来了一个赝品作坊,立了一功。
“我对这人立刻刮目相看,把他放了,还请去张记吃了一顿酱羊肉。从此我和许一城就成了熟人。琉璃厂这个地界,纠纷多因为古玩而起。有这么个懂行的朋友在,我以后办起案子来也方便。后来我才知道,人家是明眼梅花,五脉传人,肯折节与我这个小警察交结,那是人家看得起我。后来许一城做到了五脉掌门,我也借势破了几个大案,成了南城的探长。”
说到这里,付贵忽然变得有些困惑:“我实在没想到,许一城这么一个明白人,竟然会去盗卖佛头。那家伙的性格我最了解了,生平一恨糟蹋文物,二恨洋人夺宝,经常感叹国家弱小,文物都得不到保护。当初孙殿英炸开慈禧墓,把他给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这样一个人,居然会去盗卖佛头,我到今天也想不清楚。”
我问:“您在审问他的时候,他没告诉您?”
付贵听到这,气哼哼地咳了一声:“哼。佛头案发以后,北平警局要拿他。本来这案子没我什么事,我主动请缨去审他,认为这里面绝对有冤情。许一城是我的好朋友,我得想办法替他洗刷。”
“您怎么如此笃信?”
“因为这案子蹊跷啊!我告诉你,盗卖佛头这案子,唯一的证据,就是木户有三在日本学报上登的那篇文章,这叫孤证。至于那枚佛头他们是在哪盗的,什么时候盗的,这些细节一概没有。这么一个案子,一城只要推说都是那日本人所为,自己只是受了蒙骗,不说开释,多少能有减刑。结果一城那混蛋根本不配合,什么都不说,问来问去只有一句话:老付你不懂。过了几天,他索性认罪了,说左右是要死,这最后一份功劳不如送给老付你,你说可气不可气?”
他说到这里,一拳砸在桌子上,酒盅掉在地上,摔成了五六片,显然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了几十年。老太太闻声走进来,把碎片收走,又给他拿了一个新的。
这番话让我呆在了原地。听付贵的意思,许一城竟是自投罗网,主动承认了罪名。这在道理上完全说不通啊。药不然见我沉默不语,抢先问道:“那个木户有三,你打过交道么?”
付贵听完却十分为难,他默默拿起酒杯又啜了一口:“我跟木户有三不是特别熟悉。我也只是跟他吃过两次饭,还是跟许一城一起。我对日本鬼子没好感,不过这个人,倒不是什么坏人。我做探长这么多年,什么人我一眼就能看透。木户有三这人,就是个书呆子,高度近视,不擅言辞,没事就捧着本书看,两耳不闻窗外事。我们吃的那两顿饭,其实一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和许一城聊天,他陪在旁边,一脸呆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若不是后来因为他而导致许一城入狱,我还真以为他是个好朋友呢——所以你们说我能解开木户笔记的密码,实在有点勉强,我跟他,真没什么交集。”
“审讯许一城的时候,木户在吗?”
“怎么可能,那家伙要敢来北平,我一枪崩了他!”
“他有一本笔记,当时被当做证物收走了,还是你签的字。你有没有印象?”
付贵歪着头沉思了一阵:“好像是有这么一本东西……不对,是一摞,一共有三本。”
我们三个一听,都是一惊。那种牛皮镶银笔记我手里有一本,木户加奈手里有一本,居然还有第三本?
“笔记本里写的什么内容你知道么?”
“不知道,里面用的是密码。我估计大概是考古笔记之类的东西吧——不过许一城自己已经承认,所以检控方对这些笔记也没什么太大兴趣,当成二类证据,没费心思去破译。”
果然这第三本笔记,也被加密过了。只是不知道它用的密码是和《素鼎录》一样,还是跟木户笔记相同,抑或有自己专属的密码。
“后来这些笔记本的下落呢?”我问。
“日本领事馆来了一个叫姊小路永德的外交官,说这是日本政府的财产,给收走了。”
“全收了?”
“啊,那当然,三本全拿走了。”
木户有三笔记的来源搞清楚了,可是新的疑问重新发现:如果日本政府当时把笔记本收走,那么我家里那本笔记,到底是从何得来的呢?还有,第三本笔记,下落又在何处呢?
我又细细追问,也亏得付贵对当年那件事印象太深,许多细节都还记得。我问了一圈下来,发现付贵这个人只是凭着对朋友的义气,想要帮帮许一城罢了,他只是个小探长,对于盗卖佛头这件事本身,知道的恐怕还不如黄克武多。
综合黄克武、付贵和木户加奈的故事,许一城的形象逐渐丰满了,但他与木户有三在1931年7月到8月之间的经历,却还是一片空白。
我问道:“我爷爷,到死也没再说什么?”付贵摇摇头道:“没有。你爷爷许一城是个茶壶煮饺子的性子,他不想说的,你一个字也别想撬出来。他临刑前夜,我带了点酒菜去送行,劝他再好好想想,只要他说一句话,我就有把握把这案子拖下去。可他什么都没说。等我把酒菜盘子端出监狱,发现案底粘了一张纸条。纸条上说他与我相识一场,总要留点东西做纪念。纸条指点我去南城一处偏僻的冰窖里,从那里拿到一件唐代的海兽葡萄青铜镜。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咱们以镜结识,就以镜结束好了。”
他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我想找他的遗孀,可她那时候已经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失踪了。后来抗战爆发,日本人占了北平,我没跑,稀里糊涂当了伪警察。抗战胜利以后,我勉强避过了汉奸的风头,还抱上了北平警备司令的大腿。可惜抱得太紧,等到了北平和平解放,我想松开都难了。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在监狱里待了小半辈子,出来以后也干不了警察,就靠当年跟许一城混的时候学到的一鳞半爪,在天津当个拉纤的。”
“不对……”我喃喃自语。桌上其他三个人都听到了。付贵眉头一皱:“你说什么不对?”
我抬起头:“我说您收的那样古董不对。”
“你是说你爷爷给了我的是赝品?哼,你太不了解他了!”付贵不悦道。
“不,不,不是说这枚青铜镜是赝品,而是……”我飞快地组织着语言,“而是你拿到那枚青铜镜的地点,有问题。您刚才说,这东西是搁在一个冰窖里的?”
“对,就在城南的一个小村子里头,以前是给宫里专门存冰用的。”
“这就奇怪了。我爷爷是白字门的大行家,五脉掌门。他绝不可能做出这种没常识的事来。”
我的话立刻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我扳着指头解释道:“青铜镜的合金配方是锡加铜,而锡这种东西,在低温下会变成黄色粉末。青铜器如果放置环境不对,其中的锡成分就会形成粉蚀,还会迅速传染到附近的区域——所谓‘锡疫’。所以青铜器的保管,低温是一个绝对的大忌。”
冰窖,顾名思义,是存放冰块的地窖。古人没有冰箱,只能挖一个很深的地窖,在冬天把冰块放进去,利用低温存放到夏季使用。所以冰窖里的温度,是非常低的。把青铜器搁在里头,不出一个礼拜,就会得上锡疫。
许一城是青铜器专家,他又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把送给朋友留念的青铜器放在冰窖里?
“可他确实是那么放的呀。”付贵辩解道。
我注视着他的双眼:“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是通过这个铜镜,想传递什么信息,但又不想被其他人知道,所以才会用这种看似不合理的放置办法,来做出暗示。而这个暗示只有铜镜发生锡疫后,才能被发现。”
“咳!他何必跟我绕这么大圈子?有啥话不能直说。”
“佛头这件事,牵扯太广,多少方势力都在暗中窥视。我爷爷那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您后来拿到铜镜以后,可记得上面有什么东西?”
付贵道:“从冰窖起出来以后,就一直搁在家里。青铜器我不太懂,也就没怎么仔细看过。”
黄烟烟忍不住问:“那枚青铜镜现在在何处?”
说到这里,付贵面露羞赧,拍了拍脑袋,这才说道:“呃……已经不在我手里了。前两年老婆子要看病,我把它给卖了。可看病的钱还是不够,所以我才想跟孙掌柜联手,搞一回大的,就带老婆子回家乡养病。没成想倒让你们找上门来了。”
原来他是急着给老婆看病,才定下这么一个坑人的计谋。不过仔细想想,他是刑满释放人员,也缺少专业技能,做拉纤本身又赚不到什么钱,生活窘迫可想而知。
药不然耐不住性子,抢着问道:“卖给谁了?”
付贵说:“一个安阳的老板。他说需要一枚古镜镇宅,从我这里收购走的。唉,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为了给老婆看病,我也不想把一城的东西给卖喽。”
我们三个人对视一眼,看来这趟旅途还没结束,少不得要跑一趟安阳了。我找付贵要了那个安阳老板的地址,仔细抄录下来。那老板叫郑国渠,名字挺有意思,估计他爹是秦始皇的拥趸。
我拿起桌上的酒盅,双手举起,恭恭敬敬道:“付爷。我这第一杯酒,是为今天的鲁莽道歉。”然后一口喝光,又倒了一杯:“我这第二杯酒,是替我爷爷许一城敬您这位好朋友,这么多年,还一直惦记着他。”我再次一饮而尽。
我本来不大擅长喝酒,到这时候脑袋已经有点晕了,可我还是坚持倒了第三杯:“这第三杯,是谢谢您给我指出一条线索。这对我爷爷,对我们许家的名誉,至关重要。”
付贵缓缓站起身来,用双手握住我的酒杯,老泪纵流:“当年我未能帮上一城的忙,一直遗憾得很。今天这份心愿,总算能了却一点。”他把酒盅里的酒喝完,眼神变得灼灼有神:“小许,我告诉你,你爷爷许一城,绝对不是盗卖佛头的人。当年到底有什么隐情,我没查出来,真相究竟如何,就落在你身上了。”
说完他转身进了阳台,从阳台里翻腾半天,翻出一本相册,相册上满是尘土。付贵拍了拍土,咳嗽了几声,把册子翻开,取出一张已经残旧的老照片:“这是我手里唯一的一张许一城的照片,是当时审讯许一城时我偷偷留下的。现在也算物归原主,给你留个纪念吧。”
我们看到照片后,面色顿时大变。
这张照片,我们前几天已经在木户加奈那里看到过,是在考古学报上发表的木户有三那张摄于考察途中的单人照,脚踏丘陵,背靠城墙,景物、构图、人物姿势、光线都毫无二致。
但这张照片和学报上的那张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异。
这张照片上多了一个人,在木户有三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袭短衫,正是许一城。
照片修改术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早在十九世纪就已经有了。当时的人们利用修补、剪裁和重新曝光等暗房技术,对照片可以实现天衣无缝的修改。比较著名的有1920年列宁在莫斯科发表演说的照片,旁边本来站着托洛茨基,但斯大林上台以后,就利用这种技术把托洛茨基抹去了。蒋介石也干过类似的事,把自己和其他两名军官与孙中山的合影做了处理,两名军官被涂改掉,变成他与孙中山单独合影,以证明自己受国父赏识。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我认识一个新华社的摄影师。他在“文革”期间经常接到类似任务,把被打倒的老帅和官员从毛主席的身边去掉,或者修改被遮挡的标语、语录什么的。
我把这些常识告诉药不然与黄烟烟,两个人表情都显得很震惊。他们赝品古董见得多了,却没想到照片这种东西也有做伪的手段。药不然抓抓头皮,感叹道:“我操,还有这种手段。哎,那摄影师你还有联系么?哥们儿有几张和前女友的合影想处理一下……”
我把双手插在裤兜里,眉头紧锁。事情变得越发有意思了。同一张照片,却出来两个不同的版本,到底是许一城与木户有三的合影被涂改,还是木户有三的单人照被添加,目的何在?
一个一个疑团萦绕而上,而我却觉得有心无力,想从中抽丝剥茧而不能。
我们先坐火车回了北京。方震去接我们,顺便向刘局做了汇报。刘局的指示跟之前差不多,让我们继续放手去查,有关部门会支持,但绝不介入。方震把那张照片拿走,说是去技术部门做个鉴定。如果是修改过的话,胶片颗粒会有微妙的不同,可以识别出来。
木户加奈那边也有了新的进展。她已经做通了木户家族的工作,把木户笔记一页一页拍照传真过来。清晰度差了点,但足以辨认汉字。
木户加奈把这些传真件订成一个册子,交到我手里,然后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许桑,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在中国,我只信任你。”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在她看来,无论刘局还是鉴古研究学会,他们的目的,都是让玉佛头回归;只有我是为了祖父名誉而参与此事,从根子上与她为祖父赎罪是差不多的。
但我也不相信,木户加奈单纯只是为了给祖父的侵华罪行赎罪而来的。她的种种手段,都透着那么一丝诡异。还有那本“支那风土会”出的《支那骨董账》,不知道和现在的东北亚研究会有什么联系。
不过现阶段她跟我的利益不冲突,所以我也就没暂时说破。
“木户小姐,付贵的情况,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关于姊小路永德的事,我很在意。你能否利用在日本的关系,查一下当时日本方面的记录?”
许一城案发以后,姊小路永德把那三本笔记取走了。三本笔记现在一本存在日本,一本被我收藏,还有一本不知去向。如果能从这条线索摸过去,说不定会有收获。木户加奈听我说完后,答应打电话去日本查一下。
说完这些,木户加奈把头发撩到耳后,用一种恳求的眼神望着我:“许桑,我可以跟你们一齐去安阳吗?”我犹豫了一下,拒绝了。药不然和黄烟烟对她印象很差,我也很难把握这个女人,这次去安阳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变数越少越好。
木户加奈面露失望之色,但也没有勉强。她说她会利用这几天时间去考察一下潘家园的古玩市场。我这才想起来,她似乎还有一篇讨论包浆量化的论文。说实在的,她在潘家园那种十货九赝的地方,真不会有什么收获。
我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木户加奈忽然把我喊住:“许桑,你知道我的祖父如何评价您的祖父吗?”
“嗯?”我停步回头。
“他从来没提过。即使学界的人反复询问,他都从来没说过一个字。”木户加奈说。
我心领神会,鞠躬向她道谢。
纵观整个盗卖佛头案会发现,虽然此案轰动一时,但却几乎没有任何细节公诸于世。许一城被枪决,是因为他自己认罪,付贵没从他口中得到任何有效信息。木户有三在学报上发表了《则天明堂佛头发现记》,也只是在强调其历史价值,对如何发现讳莫如深。换句话说,这两个关键的当事人,对1931年的空白,均三缄其口,带进了棺材。
这件案子的轰动程度,和它目前公布出来的细节,根本不成比例。其他人谈及这案子时,大多集中在汉奸与盗卖等民族大义的批判上,却对这一点很少关注。这其中蹊跷,让我看到了一点希望——我爷爷做这件事,肯定不是汉奸这么简单。
我从北京饭店出来,忽然接到药不然的电话,他说他爷爷药来想找我聊聊。
药家坐落在城东,是一栋颇为洋气的独立小楼,乌檐碧瓦,装修品味不凡。我一进门,药不然跟着药来迎了出来。药老爷子看着精神头不错,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拿着两个紫金核桃,核桃一转,发出闷闷的碰撞声,一听就知道不是凡品。
我们各自坐定,药来开门见山道:“那天晚宴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苦笑一声。那天晚上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都说不过来。我只得摇摇头,请他开示。药来道:“你还记不记得刘局是怎么介绍你的?”
我回想了一下,刘局当时说的是“这是小许,许和平的儿子。白字门如今唯一的血脉传人”。差不多就是这意思。药来眯起眼睛,一脸玩味:“明白了?”
我一下反应过来了。对五脉来说,许家的最后一个五脉成员,是许一城。我父亲许和平这一辈子,从来就没进入这个圈子,也没跟他们打过交道。对他们来说,这个人应该是不存在的。而刘局介绍我的时候,没说是许一城的孙子,却说是许和平的儿子,这就很堪玩味了。
刘局那么说,说明许家在我父亲这一代,和五脉也有接触,而且关系匪浅。想到这里,我心中一震。难道我那与世无争的父亲,也有我所不知道的一面?
药来看我的神情有异,大为得意:“小许,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五脉的关系,可远比你想象中复杂。你们许家即使被开革出门,这几百年沉淀下来的关系,也不是轻易能断绝的。”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药老爷子肯定有下文。药来示意药不然把门关好,慢慢啜了一口茶,开口道:“我听不然说,你一直在为你父母上访?”
《素鼎录》失窃以后,药不然也看到了我保险柜里的东西,里面就放着上访材料。所以他告诉自己爷爷,并不奇怪。
我父母都在大学当教员。父亲在中文系教古代汉语,母亲是建筑系的讲师。在我的印象里,他们生活得很低调,除了学校里的学生和老师,几乎没有别的朋友。“文革”期间,他们被打成反革命分子,理由是在课堂上宣扬封建礼教和资产阶级趣味。在那个荒唐的年代,什么荒唐的罪名都有。他们隔三差五就会被揪去批斗游街,家里也被抄过好几次。
有几个他们原来的学生,对自己老师批判得格外激烈,居然宣称找到了他们反党反人民的关键证据。那一次批斗会后,我父母实在不堪欺辱,一起投了太平湖。后来“文革”结束,他们的这个罪名却一直没得到平反,我这几年,就在奔走这事。
现在想想,突然觉得挺讽刺的。现在不光是为我父母恢复名誉,还要为我爷爷的身后名奔走。我们许家最重声誉,可偏偏每一代人都被这玩意儿拖累。
药来听完以后,神情严肃道:“五脉之中,一直有人想让许家回归,但也有人一直想把许家置于死地。”我听完以后,如坠冰窟。药来这句话,明显是在暗示,“文革”期间我父母的死,似乎也不是那么单纯。有一只幕后的黑手,利用形势对许家进行迫害。
“可是,为什么?”我忍不住问。许家已经淡出古董圈,不会对五脉再有什么威胁啊。
药来冷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文革’期间,多少收藏家被抄家。有些好东西被砸了,有些好东西,就再也找不到了。”他没明确说出来,但我已听明白意思。似乎有人觊觎许家的什么东西,就煽动革命小将去抄家,然后趁机偷窃。
而我们家能引起五脉中人觊觎的东西,想来想去,也只有那本《素鼎录》。我父母寄放在了大学图书馆的书库里,只留了个索引号给我,所以小将们反复抄了几次都没抄到。
“是谁?是黄家吗?”我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胸中怒气充盈。
药来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文革’期间,五脉遭受的冲击也特别大,各家都极力收缩,自顾不暇。至于谁在背后策动,只能说,每家都有嫌疑。”
我忽然联想到,我父亲临终前留下的那“四悔”之语,莫非这四悔,指的就是与五脉的那些瓜葛?我问药来我父亲跟五脉有什么关系时,药来道:“许和平这人虽没许一城的魄力,人品倒也不错,知进退。他隐居京城,一直想断绝与五脉的关系,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可惜,可惜……”
听完以后我沉默不语,心乱如麻。药来呵呵一笑,补充道:“我今天叫你过来,就是想告诉你。你们许家,其实一直在五脉的视线之内。这次玉佛头回归,一定会触动某些人。他们能害许家一次,就能害第二次。你可要当心,凡事多多留心,不要重蹈你父母的覆辙呐。”
五脉里的黑手是谁,至今不明。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黑手的能量绝对不小,即使在“文革”期间,都有能力把许家搞得家破人亡。现在黑手仍旧隐在暗处,伺机露出獠牙。药来为玄字门考虑,颇为忌惮,很多话不好明说。我也不好逼问。
“谢谢您。”我真心实意地向这位老人道谢。药来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五脉相连,都是一家。许一城那一代我没赶上;许和平这一代我没帮上;到了你这一代,我若是再袖手旁观,岂不要被列祖列宗埋怨?我孙子之前有什么不礼貌的试探,我代他赔个罪。”
我笑了:“我看不见得。药不然上门挑衅,其实也是您暗中授意吧?”
药来对我产生了兴趣,又不好公开露面,就把药不然放出去斗口,摸清我的底细。这其中关节,不难推想。
药来哈哈大笑:“刘局说你脑子聪明,反应快,果然如此。我这孙子,心高气傲,却没什么心机,一撺掇就跑过去了。不然啊,我跟你说,人情历练,你还得多跟小许学学。”药不然在旁边听了,脸一阵红一阵白,冲我偷偷比了一下中指。
从药家出来,我把移动电话扔到药不然怀里:“你先用吧,我回家好好歇歇,有事打我店里电话。”药不然咧嘴乐了:“有福同享,这才是好哥们儿嘛。”他右手拿着大哥大,左手拍着我肩膀,压低声音道:“烟烟那边,你打算……”
从药来的话来看,黄家是黑手的第一嫌疑人。黄克武坚持让黄烟烟一直跟着调查,动机相当可疑。所以药不然担心接下来的调查,会不会有变数,毕竟黄烟烟武艺高强,去了河南随便找个山边河口,我和他这百十多斤就交代了。
“放心吧,我觉得可能性不高。”我一一给他分析道,“如果黄家是幕后黑手,四悔斋开张的时候他们就对我下手了,还容我活到现在?他们一直到前几天才派人去偷,黄克武又还得那么痛快,只能说是一时利欲熏心而已吧……”
“希望如此。”药不然嘟囔道,拍着胸脯道:“你放心好了,我们药家,会鼎力支持你的。就算药家不会,我药不然也绝不背叛朋友。”
“你突然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我还真有点不适应。”我笑道。
药不然忽然收敛起笑容,回头望着自家的高耸墙壁,叹了口气:“哥们儿其实压根对瓷器没兴趣,我本想去学吉他玩摇滚,结果被家里人整黄了。你甭看我们这些五脉弟子人五人六儿的,表面看风光得很,其实是驴粪蛋——外头光鲜罢了!全国除了秦城监狱,就属我们家管得严,就差没架机枪了。”
说到这里,他狠狠地砸了墙壁一拳,仿佛要把怨念都化为力量轰出来。可惜那墙岿然不动,倒是拳头磨破了点皮。
药不然把视线从高墙收了回来,摩挲着手上的伤口,语气颇有些沉重:“那些老家伙玩古董玩得太多了,把自己也都变成了一具具古董。哥们儿我是四有新人,我的理想,可不是五脉那一套陈腐的东西——说实在的,哥们儿最羡慕的,就是你这样自由自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
告别药家,我回到四悔斋以后,屋子里一片漆黑,沈家的小伙计已经走了,还留下了当日的账本。我打开电灯,习惯性地一低头,看到门缝里塞着什么东西。我俯身捡起来,不出所料,又是一张报纸碎片。边缘潦草地写着两个圆珠笔字:有诈。
我去天津之前,也捡到过一样的纸条。那个神秘的主人似乎对我很关心,一次提醒见我没反应,又提醒了第二次。我把纸条展开,和第一次一样,在报纸里有一段广告被圈起来,里面包含了一个地址,和第一次给的完全一样。
若换了前两天,我肯定不予理睬。可今天听了药来的暗示,我却多留了一个心眼。我本来以为许家与世无争,结果爷爷的历史一片迷雾,父亲的历史又是一片迷雾,许家好像被魔术师一点点揭开平凡的幕布,露出隐藏许久的各种神秘。在这种真真假假的状态之下,有人提醒我有诈,到底用意为何,实在难以索解。
在这种情况下,贸然与之接触,并不是个好主意。我决定暂时先放一放,把地址默记下以后,纸条点着烧了,纸灰随风吹散。
次日一大早,我和药不然、黄烟烟约了在北京站集合,坐火车前往安阳。
我到站台的时候,黄烟烟已经到了。她今天穿了一条牛仔裤,配件浅灰色的蝙蝠衫,胳膊上还挎了一个女士皮包,时髦得很,屡屡引起旁边乘客侧目。
我拿出了青铜环,对黄烟烟道:“你爷爷当初给我这枚环,是为了弥补我的损失。我的钱之前已经讨回来了,那么与黄家的事,就算是一笔勾销。环你拿回去吧。”
黄烟烟寒着脸道:“你当它是什么?”伸手把我的手打开,自己拎着包先往车厢里钻。我自讨没趣,心想当初我拿走的时候,你怒目以对;现在要还给你,你还是怒目以对,真是反复无常。
黄烟烟上到一半台阶,回眸说:“我黄家的东西,不会轻易与人,亦不会轻易讨还。佛头归还之日,我自会取走。”
我有点惊讶,不是因为她现在不要那青铜环,而是因为我第一次听她说这么长的句子。看来她慢慢地,也愿意与我沟通了,这是个好兆头。
我一回头,看到药不然拿着我的电话,在月台上兀自絮絮叨叨,跟他的那个小女朋友说个没完。他这几天不是在天津,就是陪在爷爷身旁,现在又要去安阳,少不得要抚慰一下女孩子。我过去一拍他脑袋,催他快点上车,药不然嘴里不停地说着甜蜜话,手里忙不迭地伸出两根手指头,意思是再给他两分钟。
“我等你,车可不等!”我不由分说抢过大哥大来,跳上车厢,药不然只得也紧跟上来,还不忘把脑袋伸到话筒前,吻别了一下。
安阳位于河南北部,地接河北、山西,号称中国八大古都之一。对于藏古界,尤其是摆弄金石的人来说,这个城市称得上是圣地。这里有大名鼎鼎的殷墟,出土过大量的甲骨文;还有商王朝晚期的诸多宫殿遗址和大量青铜器,比如那个名声赫赫的司母戊大方鼎,即在这附近出土。其他还有大量古迹古墓,遍布四周,足以让任何一个考古学者或者古董贩子为之疯狂。
当然,安阳还有一个为业内熟知的特点:这里还是全国知名的青铜器伪造基地。从春秋时代开始,这一带仿制青铜器的传统就一直绵延不绝,已经形成一种悠久传统。在安阳附近的村子里,许多家族都是仿制世家,拥有无法想象的伪造工艺,即使是老专家也会走眼。最可怕的是,他们与时俱进,绝不固步自封。
我听过一件事:八十年代初,专家开发出一种新的青铜器鉴别方法。古人在用泥范铸造比较复杂的青铜器时,会用一些细小的金属片连接在范型之间,用来固定。待得浇铸成功、泥范被去掉以后,这些细小金属片有可能会被烧熔留在器物中,或造成微小空腔。通过X光对青铜器的扫描,垫片的痕迹便成为区分真赝的标准之一。结果这个研究成果公布没几年,市面上的赝品青铜器就已经出现了不规则的金属垫片,与真品几无二致……
而我们此行要去拜访的那位郑国渠,据说就是来自青铜器赝品世家之一。这些资料大部分都是得自于黄烟烟,自从许家被开革以后,黄家便把持了这一门生意,对全国青铜器市场以及一些造假著名人士自然了如指掌。
这个郑国渠,是个造假的高手,经他手出去的赝品青铜器少说也有二十几件,很难被鉴定出来。郑国渠为人凶狠狡猾,据说身上还背着好几条人命。鉴古学会跟警方合作过好几次,却始终不能动摇其根本。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这一次,可以说是深入敌阵了。
在安阳下车以后,有人接站,也是黄家在当地的关系。我们找了一家旅馆安顿下来以后,我把黄烟烟和药不然叫到一起,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由我出面去找郑国渠。我跟他毫无瓜葛,不会引起敌意。而且我只是借那枚铜镜看看,不是买,相信只要筹码开得慷慨,他不会拒绝。
但黄烟烟反对。她说郑国渠这人和一般玩古董的不同,他对收藏鉴赏什么的毫无兴趣,衡量古董的唯一标准,就是金钱。这样一个人,你求他看看那枚铜镜,搞不好会引得他狮子大开口。即使付出足够的代价,这份慷慨也会让他心生疑窦,认为铜镜里藏着什么东西。万一许一城在铜镜里留着的信息被郑国渠发现或破坏,一切都完蛋了。
黄烟烟说得十分严重,可见鉴古学会对这个郑国渠忌惮极深。
“那咱们该怎么办?”我问。
黄烟烟从提包里拿出一件器物,这是一具青铜爵,流口十分宽大,流底有垂鳞纹,菌形柱,腹部还有一周环龙纹,龙下以波曲纹衬底,三足为刀状,是典型的周代青铜纹饰特点。这个排列组合,暗喻着“龙凭鳞而行于水”,意思是龙是靠鳞片在水中游动的。
这绿莹莹的铜爵一拿出来,屋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古朴幽密起来。
“知道父辛爵么?”黄烟烟问。
我点点头。那是1976年12月出土于陕西扶风庄的一件国宝,号称是商周青铜爵之冠。黄烟烟拿着爵晃了晃:“同一批出土的。”
我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这可算是一件一级文物了,按规定应该被收到博物馆登记造册,即使是黄家,也不可能随便拿出来啊。再者说,就算他们能随便带出来,这尊青铜爵在市场上的价值也是极高的。用周代的青铜爵去换唐代的青铜镜,这岂不更是惹人生疑么?
我想到这里,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我看不见得,你这是一件故意做旧的高仿品。”黄烟烟把青铜爵放下,淡淡一笑:“算你不傻。”
我从她手里接过这个龙纹爵,反复检视,越看越是心惊。这青铜爵仿制得相当精妙,无论是纹饰、爵制、包浆还是铜锈层次,都仿得天衣无缝,以我的水平,看不出一点破绽。我抬眼看黄烟烟,她知道我什么意思,点头允许,我伸手去抠爵边微微隆起的疙瘩锈,却抠不动。一般来说,只有锈蚀天然累积千年,才能有如此硬度。用化学试剂制成的新锈,都不结实,一抠就掉。
我有点不甘心,拿起爵来反过来掉过去地看。商周的青铜器都是用内外多块泥范浇铸而成,范与范之间不可能严丝合缝,总会有小小缝隙。铜汁在浇铸时侵入这些缝隙,就会在器物表面形成扉茬。这些扉茬又被称为范痕,不起眼,很容易被人忽略,但在行家眼里却是分辨真赝的标志之一。很快我失望地发现,在这尊爵的侧腰边缘,我摸到了内卷的扉茬。
我甚至还想用“悬丝诊脉”之术掂量它的重量,因为真正的青铜器经过千年锈蚀,重量会偏轻,但最后还是铩羽而归。末了我一脸沮丧地把青铜爵还给了黄烟烟:“才疏学浅,我认不出来。”
玩古董的有个规矩:“说新不说旧。”什么意思呢?你说这件东西是真的,可以不说为什么真;你若是说这件东西是假的,非得讲出个道理不可——讲不出道理,就是胡搅蛮缠。我这次真是败得太彻底了,明知眼前是赝品,却完全找不出证据。
我一个专业搞青铜器的白字门后人,却被黄字门仿制的爵器给忽悠了。这件事,真有点伤自尊心。我拍拍大腿,正色道:“爵器做的不错,但话说在前头。我做人有原则,如果你是想拿赝品去换真品,这是骗人,我可不赞同。”
黄烟烟冷哼一声:“假道学!”我眉头一皱,正要与她继续争辩。这时药不然眼珠一转,忽然拍手笑道:“又不是春晚,我说烟烟你就别逗他了,你是打算去斗口吧?”
黄烟烟没吭声,算是默认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如果是斗口的话,只是为切磋技艺,拿赝品也无妨,不算骗人。
现在黄烟烟拿着这尊青铜爵去找郑国渠,显然是打算单刀直入,砸场子挑事。我猜她之所以采取这么激烈的手段,是家族里的授意。郑国渠是仿制青铜器的大行家,黄家以前恐怕也在他手里吃过亏,打算趁这次机会出出他的丑。
不过郑国渠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村子里,很少公开露面,好在他在安阳有个门面。黄烟烟的计划是,拿着这具青铜爵连着几天去堵门斗口,斗到店里人撑不住,郑国渠肯定会现身的。这个人对自己技术有极大的自信,届时逼他用铜镜为赌注,便可到手。
药不然对黄烟烟这个计划大声赞同,他是个好热闹的性子,唯恐天下不乱,斗口这事正合他的胃口。我却没有立刻表态。
说实话,黄烟烟这么做,我是有点不开心的。这次调查,我该算是主导者。而现在她未经商量就抛出这么一个青铜爵,计划里又掺杂着为黄家出气的因素,很有些先斩后奏抢夺主导权的意味。黄家咄咄逼人的风格,我又一次领教到了。
不过这计划本身倒没什么大的漏洞,如果强制放弃,也有些可惜。大局面前,私人恩怨暂且搁置一边。我问黄烟烟道:“这事得谨慎。你有十足把握郑国渠会看不出这个青铜爵的破绽吗?”黄烟烟傲然道:“不会。”我又问:“如果他不肯拿青铜镜出来做赌注,或者干脆不跟你斗口呢?”黄烟烟一声冷笑:“那他就别混了。”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便不好再继续追问,只得叮嘱道:“这件事风险不好把握,要谨慎。”至于她听没听进去,我就不知道了。
到了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一点也睡不着。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爷爷的事,父亲的事,自己的事,佛头的事,千头万绪化成一大团灰蝇在脑子里嗡嗡作响,捋不清也赶不走。我实在烦闷,披起衣服在屋子里转悠,想找点事情让自己分分心,就这么转悠着,还真让我想到一件……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三个便前往位于袁林的安阳古玩市场。袁林是袁世凯的陵墓所在,这位老先生死在北平,移陵到了安阳。虽然他生前没做什么好事,但身后总算留下了一片林子。安阳附近的古玩贩子都聚集在袁林景区门口的神道至照壁之间,地摊和固定店铺都有,繁华程度比起潘家园来并不逊色。
根据情报,郑国渠开的那家店铺叫做洹朝古玩,取了洹河与朝歌各一个字。铺子里东西很杂,从青铜面具到民国鼻烟壶,从汉八刀到全国粮票,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人进人出,生意兴隆得很。
黄烟烟悄悄告诉我们,这铺子只是个伪装,真正的生意,都在后头,非得有熟人带进去不可。郑家从不在这里公开卖青铜器,都是接洽好人以后,带去村子里看货,看准货以后,从另外一条路运出去。郑国渠的精明之处在于,他从不说自己卖的是真货,卖的只是仿古工艺品,至于买主买了仿制品以后怎么去骗别人,那就跟他没关系了。所以鉴古学会和警察明知他在伪造,却也无计可施。
我们三个人走进店里,径直朝里屋走去。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子赶紧伸手拦住:“三位,请问想看什么物件?”
药不然一马当先,大声道:“我们是有一件货,想看你们收不收。”说完话,他指了指黄烟烟,她的无名指在一尊玉貔貅头顶点了三点。那中年男子一看这手势,嘴角抽了一下,笑道:“不知是什么门类的玩意?”药不然一指招牌:“来洹朝古玩,当然是要出尊绿器。”
各地古董市场切口都不相同,安阳这里管青铜器叫做绿器,取其千年绿锈之意。中年男子一听是绿器,表情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您带在身边么?”
药不然往旁边一指:“不是我,是她。”黄烟烟扶了扶墨镜,不动声色,显得高深莫测。她自从进了这门,一直表现出高高在上的傲气,这其中一半是演技,一半是与生俱来的气质。
做古董买卖,七分看宝,三分看人,阅人的老江湖一扫过去,就能猜出这人可靠不可靠、手里东西是真是假。像付贵这种人,没有古玩根基,却能在沈阳道替人拉纤,也是靠他一双看人的毒眼。这中年男子一看黄烟烟气质打扮,就知道是来了厉害的角色,哪敢怠慢,立刻换上一副笑脸:“鄙人姓郑,叫郑重。请几位里面品茶吧。”
药不然却拒绝了他的邀请,说咱们就在这看吧。斗口,就是要在大庭广众斗,让所有人都看到,才能达到公开羞辱的目的。若是进了里屋,门一关,斗赢了又有什么意义?
郑重一计不成,又施一计:“我只是个看店的,做不得主,等我们店主回来如何?”药不然道:“那就是你们不敢收喽?”他声音放得很大,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转过头来,朝这边看,有眼尖的注意到,那个美貌大姑娘的无名指按在貔貅脑袋上,立刻招呼左右:哎哎,快看,有人来斗口了。中国人最好看热闹,这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店铺,就连外头的人都纷纷凑过来。
郑重脸色有些僵硬,这么多人看着,他没法推托,只得咬咬牙道:“那您把货拿出来我看看吧。不过您拿什么当彩头?”
药不然还没开口,黄烟烟摘下墨镜,长发轻撩,淡淡说道:“我。”
围观的人“轰”的一声全炸开了。黄烟烟生得漂亮,长期习武又让她的身材保持得极好,胸前曲线高耸,双腿笔直而修长。她话一出口,立刻引来无数色迷迷的眼光。不少人望着黄烟烟的窈窕身材咽咽口水,心想若真把这漂亮姑娘赢回家,得有多大的艳福可以享。
我和药不然也傻了。我们都知道这姑娘胆大妄为,但鲁莽到这程度还真是没想到!就算对那青铜爵有十足自信,押点钱或者古玩什么的也够了,怎么把自己也押上去了?还真当这是旧社会啊。
我们俩同时压低声音:“烟烟你想干什么!”
黄烟烟没理睬我们,面无表情地盯着郑重道:“够了?”郑重没有被美色冲晕了头,他听明白了黄烟烟的意思,这赌注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的命。彩头越大,代价越大,这漂亮女人居然肯以自己性命为赌注,可见对这间铺子的图谋极大。能够抵偿这种赌注的,不是稀世珍宝,就是洹朝古玩这块招牌,或者另外一条命……
他有心不接,可声势已造了出去,欲要退缩已不可能。
我终于明白,黄烟烟为何如此笃定郑国渠会出现——拿人命为斗口的彩头,还是个美女,这种耸人听闻的消息一传出去,整个安阳的藏古界都会被惊动。她这不是以青铜爵为饵,分明是以自己为饵。
我忽然想起之前药不然在自家楼前的感叹,不免多看了她一眼。这次的选择,真的是她自己做的吗?还是说,又是家族意志的一次体现?黄老爷子一声令下,黄烟烟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最心爱的青铜挂饰,那么为了家族而把自己置于险地,也不是没可能的吧?
这时候周围的人开始起哄,一齐有节奏地喊着:“接着!”“接着!”还有人唱起民间小调,里面的词儿低俗不堪,逗起阵阵笑声。郑重退无可退,终于拱手道:“您既然这么看得起,那么我们就接了。请您亮宝吧。”
店铺里的声音霎时安静下来,大家都屏息宁气,等着看这美女出手。黄烟烟从袋子里拿出那一尊龙纹爵,缓缓搁在桌子上,对郑重道:“请你过过眼吧。”
这爵一出,气氛立刻变得大不一样。在古董市场混迹的人,都多少有点眼光,一看这爵形,就知道气度不凡。郑重默默地把青铜爵捧起来,左右端详,又伸手去抠那铜锈,他低声吩咐旁边一个小伙计,让他去屋里取来一套工具。
过不多时,小伙计拿来几件钢制的细长工具,造型都很奇异,很像是江南吃大闸蟹用的蟹八件。有些工具我知道,比如那个像是大号牙签的尖头钎,是用来剔器物缝隙的,器物缝隙里的锈迹不易做伪,假锈轻浮,若能刮削下来,则说明是赝品。但有些工具,我就完全不明白其用途了,这次也算是开了眼界。
郑重又是刮,又是闻,又是抠,还拿起刷子蘸着热碱水来回刷了几遍,一会儿额头就沁出汗来了。看得出来,他与我的鉴定水平差不多,已经黔驴技穷。要知道,斗口不是斗真假,而是斗你能不能看出来这是假的。明知这青铜爵是赝品,可就是看不出破绽,实在太摧折人的意志。若是接不下来,洹朝古玩牌子可就彻底砸了。
眼看他用尽了各种手段,仍是没有定论,周围的看客都兴奋起来。洹朝古玩在安阳也是赫赫有名的铺子,行事很霸道。眼看他要吃瘪,以前吃过亏的人都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思。
药不然的嘴最欠,这会儿更是不闲着:“我说您要是没金刚钻,就别揽着瓷器活儿。四九城多少老专家,那都恨不得修成正果了,排着队过来鉴定,都没说出个不字儿。美国的科技牛不牛?月亮都登上去好几十年了,到北京这儿机器一开,也查不出来啥,临走还翘着大拇指,说一句OK!”
在这内外夹攻之下,郑重终于抬起头来,一言不发,转身进了里屋,托出一件宋代鸿雁银制香囊,盯着黄烟烟道:“拿这个封一天的盘,您看成么?”围观人群发出起哄声。
封盘本是围棋术语,指的是双方比赛中断,棋盘被封,中途休息后再战。引申到藏古界,是指在斗口的时候,被斗的一方若是鉴不出来,又不甘心认输,就会提出封盘,缓上一段时间,可以趁这期间去找外援。但是封不能白封,必须得拿出一件东西补偿给对方。补偿多少,得看斗口的器物鉴定难度有多高,彩头有多大。
像这个青铜爵的斗口难度,郑重拿出宋代的银香囊来封盘,已经算是低了。黄烟烟看也不看,把香囊扔到我手里,然后把青铜爵拿回来,在一大群人的灼灼目光下离开。
回到旅馆以后,我关上门,沉着脸质问她:“黄烟烟,你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黄烟烟不回答,低头抱着龙纹爵缓缓摩挲。
“你拿自己做赌注!这算是什么意思?”我很生气。我们此行是接触郑国渠,拿到那枚铜镜,不是砸他的招牌。黄烟烟把自己押上去,无异于把我们与还没露面的郑国渠推上完全对抗的道路。
黄烟烟终于抬起头,淡然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我一拍桌子,勃然大怒:“你太鲁莽了,这样不光会搅乱整个计划,也对你自己不负责!”
药不然过来打圆场,把我们两个拉开,劝我道:“哎,我说两位,床头吵架床尾……(我和黄烟烟同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错了,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就别吵了。其实这样也挺好。今天封盘用宋银囊,明天封盘的时候,咱们提出得用唐铜镜,不就结了吗?”
封盘的代价是很高的,多次封盘,价码就会逐级提升。如果用这个手段拿到铜镜,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我冷哼一声:“那也得谨慎点。万一人家斗口赢了呢?我知道五脉是泰山北斗,可藏古界藏龙卧虎,暗藏的高手不知有多少。万一真让人斗回来怎么办?到时候,我看你黄烟烟是当场自刎,还是直接嫁人!”
“不早了,我睡了。”黄烟烟不理睬我,抱着铜爵离开,剩下我和药不然面面相觑。
我问药不然:“她这么做,你说会不会是她爷爷的主意?”药不然挠挠脑袋,有些迷惑:“黄克武对这个孙女特别宝贝,应该不会让她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吧……不知道,哥们儿真的不知道,黄家在五脉里,算是个异类,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事,跟其他三家格格不入。”
“妈的。”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只是我也不知道是骂黄烟烟,还是骂黄家。
到了第二天,我们三个如期而至。店铺门口早已经站满了人,都等着看续集。郑重一看我们来了,从里屋搀出一位老先生。这位老先生一头花白头发,戴着副老花镜,上身穿的是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中山装,胳膊上还套着两个蓝底碎花套袖。
我一看这装束,心生警惕。这样的人,大多都是某个作坊或美术厂的老技工,其貌不扬,手里活却高明得很。老技工接过青铜爵,仔细端详起来。他的鉴别手法跟昨天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动作更为细致,看的时间更长。约摸过了一个小时,老技工眉头有些紧皱,开始把手指伸进爵底去摸。
我知道他在查看什么。这些青铜爵的底部往往都有铭文,从铭文内容、字形、字边锈蚀与其他部分的协调程度,就能大致判断出来真伪——铭文或阴刻或阳刻,边缘凹凸不平,赝品在做旧的时候,很难做到天衣无缝,字边锈斑会露出破绽。只不过这种鉴别办法要有深厚的彝铭功底,全国能达到这个水平的人屈指可数。
更何况,以黄家的底蕴,怎么可能会忽略这一点呢。
果然不出我所料。老技工半天摸不出破绽,只得拿了一张绵纸卷成纸筒,放入爵中,一边浇水一边用一个小木锤轻轻锤拓,没过一会儿就把爵内铭文拓在纸上。他拿出来看了半晌,还是不得要领。末了老技工只能冲郑重摇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郑重脸色顿时垮下来。谁不知道洹朝古玩是以绿器闻名的,若是在自己的本行里栽了,那可就太丢人了。
“还要封盘么?”药不然挑衅地问。
郑重跟老技工低声商量了一阵,尴尬地回答道:“能否再容我们一天?”
这和我们之前的预测差不多。第一次斗口,洹朝古玩应该不会马上惊动郑国渠,而是会请城里的某位专家来解决;只有在第二次斗口仍旧失利的情况下,才会通知住在村子里的郑国渠。他赶到安阳前后也得花上半天工夫。
“可以再封一次盘,但这次的封盘物,得我们来挑。”药不然说。
郑重有些为难,搓着手半天不开口。旁边药不然笑道:“洹朝古玩也是响当当的名号,怎么如今别说输不起,连封盘都封不起了啦?”周围都是唯恐天下不乱之人,被药不然几句话煽动起来,一齐起哄。郑重被药不然挤兑得说不出话来,只得一咬牙:“这店里的东西,您挑吧!”
药不然看了我一眼,提出了要求:“听说你这里有枚唐代的海兽葡萄青铜镜,拿那个来封盘好了。”周围看客都发出失望的叹息声。在他们看来,唐代的青铜镜不够珍贵,配不上这二次封盘的价码。
听到这个要求,郑重眼神微微露出惊讶:“您高抬贵手,可我们店里没这东西啊,隋代的凤边花镜倒有一面。”隋镜比唐镜早,他开出这个价,也算有诚意了。可是药不然却摇摇头:“非这面镜子不可,你拿不出来,可以去问问店主嘛。”郑重为难道:“我只是个打工的。要不您还是换一件吧。”
“难道这店不是他开的?这招牌不是他挂的?”药不然讥讽地接了一句。我们没提过郑国渠的名字,可在这里混的人呢,谁不知道郑老大的威名。渐渐地,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三个人是上门挑事的,而且还挑的是郑老大。一时间喧哗少了不少,围观的人却更多了。
郑重既不敢承认斗口输了,也拿不出海兽葡萄青铜镜。药不然嘴皮子上下翻动,步步紧逼要他表态。郑重走投无路,只得说去打个电话,然后转身进屋。我们三个互视一眼,知道有门儿了。
黄烟烟在店里找了个座位坐下,只手托腮,姿态之优雅,可真比港台女星还漂亮。别看她从昨天开始摆出了非常高的姿态,但精神一直都紧绷着,一直到刚才,我才看到她的双肩微微垂下,整个人松弛下来。
药不然站在门口,得意洋洋地跟那些人神侃,把我们三个的来历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黄烟烟是北京某高官女儿,我是某部委官员,他是北大最年轻的教授啥的,把人家唬得一愣一愣,当时就有几个人跟他换了名片。人群里有几个小姑娘,眼神里满是羡慕,药不然更来劲了。
过不多时,郑重掀帘出来说:“我们店主答应了,不过东西还在村里,送过来得一段时间。要不……您来里屋坐坐喝点茶?”
“不必了。这是我们旅馆的地址。东西到了,给我送过去。”药不然随手写下一个地址。郑重诚惶诚恐地接过纸条,连声说一定送到一定送到。
我们在众人目送下离开袁林,走着走着,我忽然发现药不然没跟过来,远远地跟一群姑娘还在聊着。我喊他快走,他冲我摆摆手,让我们先回去,他随后就来。我知道这人的秉性,索性不管他,对黄烟烟说我们先回去吧。
从袁林到我们住的旅馆并不远,只不过中间要穿行数条小巷。少了药不然在旁边插科打诨,我们在灰白色的低矮小巷子里并肩而行,一路无语。我觉得这种尴尬气氛需要打破:“引出郑国渠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夺镜,砸招牌。”
这可真是富有黄家特色的回答,简明扼要。我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就为了争口气,不惜把自己也赔进去么?”
黄烟烟小心翼翼捧着青铜爵,眼神望着前方:“这与你无关。”
“我看不见得吧。你若失了手,佛头的事也会麻烦。真不知你们五脉里的人怎么想的,不把小辈的人生当回事。”
黄烟烟听出我话里有话,沉默不语,也不知是懒得理我还是说中了心事。我又想继续说,黄烟烟忽然停住了脚步,表情变得警惕起来。她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抬眼望去,发现这条小巷子后头有人走过来。看他们走路的姿态和手里拿着的棍子,似乎不怀好意。
“你,先走!”黄烟烟不由分说,把龙纹爵塞到我怀里。我还想拒绝,她已经掉转过头,如箭一般冲了出去。我别无选择,只得飞快地朝前跑出,只要出了巷子就是大马路,应该就安全了。
就在我马上要奔到巷口之时,前方突然冲出两个人,截住了我的去路。我下意识地转身要跑,脖颈却突然挨了重重的一下,顿时扑倒在地。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最后听到的,是黄烟烟愤怒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