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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料到梁二爷真要呈上来,主将愣了下。
再看梁二爷身后的亲随已经拿着文卷快步走过来。
这书呆子梁二爷敢递过来,他难道不敢接吗?
主将伸手接过,立刻就打开看,笑道:“还是读书人厉害,你们这些人只会乱嚷嚷,人家就能写下来——”
有将官靠着椅背,笑道:“大人,你可别看不懂人家写得什么。”
虽然是上下级,但都是过命的兄弟,说话也可以很随意,主将不以为怪,呸了声:“我可是读过书的人——”又看梁二爷,“如果看不懂,我直接问就好,梁籍必然能给我解释清楚。”
营帐里再次响起笑声,梁二爷坐在位置上,不喜不恼,点点头:“末将当然会解释。”
主将一边笑一边看,慢慢地笑容散去,也不再打趣,眼神凝聚,神情若有所思。
其他说笑的将官们注意到了,也都收起了嬉笑,对视一眼——
这写得好还是不好?
有将官忍不住催问:“大人,到底怎么样啊?”
主将回过神视线扫过诸人,最终落在梁二爷身上。
“果然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兵法还能玩出这种花样。”他说。
这是——夸赞?诸人不由都看向梁二爷。
梁二爷端坐,抱手一礼:“大人谬赞,我只不过是纸上谈兵,能不能成功,还是要大人将其落到实处。”
主将深深看他一眼,收回视线看向诸人,轻咳一声。
“诸位,我现在有一个新的想法,咳——”他说道,又指了指末尾的梁二爷,“——在梁籍的启发下,大家来听一听——”
......
......
梁蔷没有再见到父亲,如今任务繁重,军营匆匆一见后,他就又被派了任务——到另外一个地方当哨岗。
梁蔷在寒风呼啸的沟壑里趴伏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终于收兵回营,营地里一片狂欢。
“大捷,大捷!”
“西凉后退百里!”
身上带着血迹的将士们纵马狂奔,举着刀枪发出欢呼。
梁蔷木然地看着,这大捷跟他有什么关系。
“梁蔷。”一向对他懒得多看一眼的将官,在听几个兵将耳语之后,忽的喊他的名字。
梁蔷看过去。
“梁籍是你父亲?”将官神情惊讶问。
梁蔷握紧了手里的兵器,一瞬间脊背发寒,他虽然还没与西凉兵对战过,也没有立过功业,但知道一场大捷往往也是很多将士血肉铸就——
他父亲,不会,成了这次大捷的一块血肉吧。
“是。”他听到他哑涩的声音说。
“厉害啊。”将官抚掌说,“这次大捷其中一战就是你父亲指挥得当,翻云覆雨让我军势不可挡,立了大功了!”
脊背的寒意直冲头顶,梁蔷只觉得一把火在头顶燃烧起来,父亲,立功了!
战功在军中是最好的身份牌。
虽然不是他立功,但一瞬间所有人都认识他了,先前那些认识但从不多看他一眼的同伴们,也都盯着他看个不停。
“读书人果然不一样啊,竟然会打仗。”
耳边的议论也变成了赞叹,而不是先前的嘲讽。
梁蔷要说不高兴是假的,但要说高兴,也好像没有多高兴,功业是父亲的,不是他的,就像以前梁公子赫赫声名是来自大伯父一家,不是自己的,随时都能被夺走。
“梁蔷。”一个站在一旁将官忽的喊道,“你可敢来我先锋营。”
梁蔷毫不犹豫的抬起头:“愿意。”
将官哈哈笑,对梁蔷的主将笑道:“把他给我们吧,让我来看看,是不是虎父无犬子。”
主将笑着抬手:“拿去拿去,磨一磨,说不定真是一把好刀。”
真是不同了,以前主将懒得理会他,更不在意他是不是好刀,现在这么大方的放他走了,梁蔷抱拳一礼:“梁蔷必不负大人期待。”
战功就是这么厉害,他终于可以有搏功名的机会了。
.......
.......
夜色深深的时候,梁二爷回到了住处,身上还有未散的酒气。
虽然战时将官不能饮酒,但此次一战对西凉造成重创,卫将军楚岺让副将亲自送来一车酒肉犒赏。
这一次梁二爷没有坐在末位,而是在主将身侧,众星捧月,好好享受了一番。
“大人快敷把脸。”亲随笑着递上热腾腾毛巾。
梁二爷接过敷在脸上,吐出一口气:“这些人真能喝啊,不叫饮酒,叫灌酒,我就不该坐在主将大人身边。”
亲随为他解下外袍,笑道:“这酒就是为大人您赐来的,当然您要坐主位,在军中就是这么简单,而且除了酒,您的功赏也要上报朝廷,升官加爵,您啊,下一次就算不是为了喝酒,也能在坐在主将身边了。”
梁二爷热巾覆脸没说话,似是睡着了。
亲随又去端了醒酒汤来,轻声唤:“大人,喝了醒酒汤再歇息,否则明日还是要头痛。”
梁二爷毛巾后发出声音:“我没喝醉。”
喝醉的人都这样说,亲随一笑。
“我很清醒。”梁二爷说,拿下热巾看着亲随,眼神清明,“你,到底是什么人?”
亲随三十多岁,其貌不扬,如同所有将官身边的杂役一样,此时捧着醒酒汤一愣,旋即又笑了。
“大人真是喝醉了。”他笑道,“我是李方啊。”
梁二爷当然知道他的名字,蔡姓旧友给他谋取这个小官,怕他军中两眼茫茫,同时赠送了一个亲随。
“李方,是谁让你来帮我的?”他问,又道,“别说是蔡大人。”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
“这话就是蔡大人站在面前,我也要问他,他是什么人。”
“我没喝多,我反而更清醒,这次的战功,这次战事的筹谋,我写不出来,你写不出来,蔡大人他也写不出来——”
“所以,是谁?”
亲随李方笑了,道:“大人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提到帮一字,那就是什么都明白。”
这一句话虽然什么都没说,已经承认了梁二爷的所有猜测,梁二爷用手重重地搓了把脸,所以哪有什么走投无路时来运转,路都是别人安排好的。
“是谁?”他再问。
李方含笑摇头:“恕我不能说。”
这种人梁二爷明白,如果他不说,是没人能问出来的。
“那他所求为何?”梁二爷问,定定看着李方,“我们梁氏一无所有。”
除了一腔怨愤。
背后人求的就是他们梁氏的怨愤吗?那么,背后人也是有着跟他们一样的仇人。
梁氏的仇人是谁?是无情无义对梁寺卿弃之如敝屐的先太子,是因为联姻不成就要将他们连根拔起的谢氏,以及口角之争导引这一切的楚氏。
李方笑而摇头:“那人只求梁二爷为国为民杀敌,建功立业。”
梁二爷自嘲一笑,他明白了,那人所求的不是梁二爷的现在,而是建功立业后的梁二爷。
至于所求什么?
所求就是你梁氏的一切。
因为你梁氏的一切就是靠他才换来的。
这是一笔并不划算的交易,但——有人能拒绝这种诱惑吗?
今晚不过一次小胜,众星捧月的恭贺就让人不饮酒而醉——他有多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滋味了?
甚至梁氏盛时,梁家二爷也没有享受过这种风光,他不过是梁寺卿的兄弟而已。
李方在一旁站着,看着梁二爷神情变幻,将醒酒汤放下:“大人,先把醒酒汤喝了吧,莫要为难自己。”
梁二爷没有说话,沉默一刻,伸手端起了醒酒汤,道:“多谢。”
说完这多谢他垂下视线。
接受的不仅仅是醒酒汤,要谢的也不仅仅是醒酒汤,这算是接受了。
李方站直了身子,含笑道:“而且大人这边建功立业,也能辅助阿蔷公子。”
阿蔷!梁二爷又抬起头,神情紧张。
“阿蔷他要上阵杀敌了吗?”他问。
他当将官靠着书写说话就能得功业,阿蔷可不同,阿蔷是要亲自上阵杀敌才能换功业的。
上阵杀敌,就难免被杀。
梁二爷开口问了这话又苦笑。
那一晚他们离开屯堡不就是奔着上阵杀敌来的吗?
怎么如今又担心了?
梁二爷最终又垂下视线,轻叹一声。
“二爷不用担心。”李方笑道,“虎父无犬子,阿蔷公子必当一战成名。”
......
......
战斗来的猝不及防。
跟当守哨不同,见到敌人的时候,他们负责发出警戒,但并不需跳出来迎战。
当斥候则不同了,他们需要追查敌人行踪,然后扑上去与其酣战。
耳边是嘶吼声,惨叫声,不知道是马儿颠簸还是因为躲避一柄长枪,梁蔷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好容易没有从马背上跌下去,刚起身噗嗤一声,热血喷了他一脸。
旁边的同伴惨叫一声跌下去,梁蔷则对上了西凉兵狰狞的脸。
西凉兵染着血的长刀向他挥来。
这时候梁蔷应该举起自己的刀将其格挡开,然后在反手一刀将西凉兵斩下马。
这是他演习过很多次,也想象过很多次的场面。
只是,当一切真发生在眼前的时候,他的手似乎不受自己控制,刀有千斤重,身下的马匹也乱晃要将他掀翻——
生死只是一瞬间,他这失神的片刻,西凉兵的长刀已经到了身前。
完了。
梁蔷想。
下一刻血再次喷溅,兵器相撞的刺耳声,眼前甚至看到了火光,但倒下去的不是他,而是西凉兵。
西凉兵的长刀被挡住,同时又有一把长刀砍断了西凉兵的脖颈。
西凉兵狰狞的面孔消失在视线里,梁蔷看向身旁,不知什么时候,有两个同伴近前,一左一右护在他身侧。
“杀!”他们喝道。
伴着这声喊,两人夹带着梁蔷和马匹向另一边的西凉兵杀去。
在一片厮杀声中,梁蔷跟随着他们举刀挥刀,变阵,冲杀——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一眨眼,一地尸首宣告战斗结束,而不远处也有大批的兵马疾驰而来。
待看到一地尸首中唯有三人活着,为首的将官神情悲愤又狂喜。
“好,好。”他高声喊,“你们十人能胜西凉数十人,可以说是大胜。”
他的视线落在三人,那两人是熟悉的老面孔,是军中最悍勇的兵士,他们能存活下来不奇怪,吸引他视线的是另一人,这小将浑身是血,年轻俊美又白皙的脸格外引人注目——
“梁蔷!”将官高声喊。
小将似乎在走神,被这一声喊惊的视线凝聚,一夹马腹,马儿发出一声嘶鸣。
“果然虎父无犬子,厉害啊。”将官大笑,“你当得我麾下一员猛将!”
一员猛将吗?梁蔷握着长刀,感受自己双手的颤抖,他忍不住看身旁两个同伴,两个同伴面色木然,看也不看他,只跟随着将官的大笑举起手里的长刀。
“死而不惧!”他们高声呼喝,“杀敌!”
梁蔷慢慢地举起长刀,听着自己沙哑的声音“杀敌!”“不惧!”